照日本藝能界的和製詞,那就是「國民天后」——家常戶喻慣見到了一個程度,那不僅止是沒技巧無轉音飆尖的芭樂歌。那是記憶,是時間,是青春,是海邊燃燒起篝火,滿天星斗但一不小心就有流星墜落的永恆場景。
我還記得自己聽過梁靜茹在台灣的第一場演唱會,就在當時似乎猶未更名或剛剛易幟的二二八公園廣場,不必安檢不收門票,寂寞又富饒的群眾就那麼佇立在草坪區,那年的台北還昇平歌舞煙花好景,繁華是甜蜜。
如今回想只記得她唱了當年第一張專輯的幾首主打歌。小女孩模樣隨著圓舞曲身姿飛旋,碎花裙豔紅的胖脹起來,接著一夜長大。
當時距離實在有些遠,以至於我沒看清楚當時緊握著麥克風、清湯掛麵、大眼睛圓亮純真、臉頰未褪嬰兒肥的黑長髮女生。只是猶記當初乍聽到那溫暖嗓音的感覺——就像甬道地底的脈脈暖流,像在寒天凍地的北陸,風雪漫飛寒域的泡湯風呂,溫泉從裸足掌底將血液汩汩注入全身那樣的清暢暖熱。
但翻攪記憶的漆黑海溝,我那時理當還沒經歷過歌詞寫的那些,〈一夜長大〉,〈如果有一天〉,細雨漫漫的末班車,終於沒能成家的預言,還有壓根不可能好聚好散,最後只能訴諸科技的刪除,屏蔽,封鎖。
但我一直覺得阿多諾對流行樂的社會水泥論很無理很孤寡,很不合時宜。記不住一截故事,黏不牢一段記憶,或忘不掉一個愛或不愛你的人時,我們就只能靠那些情歌,時間如琥珀白雲蒼狗,你寫給我最後一首情歌,最後一切都成了那場告別演場會。沒有眼淚,沒有小熊玩偶花束或最後的初吻來告別。我早就忘了隔壁陪著我聽演唱會的短髮女孩姓誰名啥,頂多是那個過曝暴斂如熱帶的夏夜,還有女孩白皙脖頸的汗漬,用更長的光圈或更細的載玻片來透視,時間真的像礦脈的琥珀結晶,一切都還熠熠發光。
這些年過去了,只要開長途的車,我還是會以app離線預錄好梁靜茹的精選龍虎榜歌單,雖然台灣怎麼都不適合公路電影,但那綿延到山稜,到海洋,到黃沙漫捲,昨日煙塵的異境,直覺想到的只賸梁靜茹的歌。時間的鐘面指針飛騁,她成了療癒情歌天后,聽久見人心那般成為每一代的我族認同。就算比我年級小上一輪,大學生高中生模樣校服未褪的男孩女孩,走過飲料店或逛進街邊康是美,都能穩妥妥對嘴跟著哼低聲唱。照日本藝能界的和製詞,那就是「國民天后」——家常戶喻慣見到了一個程度,那不僅止是沒技巧無轉音飆尖的芭樂歌。那是記憶,是時間,是青春,是海邊燃燒起篝火,滿天星斗但一不小心就有流星墜落的永恆場景。
於是乎每臨了錢櫃星聚點歡唱包廂裡,誰誤點輸入了號碼,跳出「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後╱曾一起走卻走失那路口」的副歌,又不小心正巧惹哭了誰,可是得拍肩給拍抽面紙才能平息的往日恩讎與情懷。接著誰暖男熱女補點了〈勇氣〉,大夥忙不迭感嘆起女神蕭淑慎當年的青澀無敵,那分明童稚卻又魅誘的一夜情邀約。只要你一個眼神肯定這一切就有了意義。
過去的都過去了,嘴角揚起KTV螢幕的小小視頻。但偶像會留在螢幕裡,情歌還在延續,那些光燦燦的昨日就宛如昨昔。
於是我拉開車門坐進駕駛艙,像村上春樹《國境之南》或《尋羊冒險記》那樣的姿勢,只差不是扭開收音機而是輸出藍芽訊號與手機同步,療癒沉穩的正歌從音響緩緩響起。就像那些歌詞,一整座孤單卻防疫的城堡,緩慢又小心翼翼迴盪著的旋律。整個車廂疏離於公路之外,柏油路氤氳成幻影蜃樓,擋風玻璃外的世界像一枚透著光透出斑駁紋路的蛋殼。
釀花成蜜,積淚成海。溫柔如愛情,我這才覺得聽梁靜茹的情歌,非得要聽到那麼長那麼累那麼艱難,才真正體貼那些用盡全力的記憶。如果有一天沒有梁靜茹了,我們可能花更多一點時間去愛,去傷心,或遺忘。
來亂
聯經出版
祁立峰 著
《來亂》是祁立峰從青春求學階段的娓娓道來那些美好過往,是資深鄉民也是文學獎投稿劍客,一路走來磕磕絆絆,從流浪教師直至邁入學院、涉入文壇的種種軼事。
祁立峰
1981年生,現任國立中興大學中國文學系副教授。研究領域為六朝文學、文學理論,著有學術論著若干。著有散文集《偏安臺北》、長篇小說《臺北逃亡地圖》、專書《讀古文撞到鄉民:走跳江湖欲練神功的國學秘笈》,曾於FHM雜誌、《中國時報》「三少四壯集」、「udn讀書人」、聯合副刊「書市觀察」以及「Readmoo閱讀最前線」擔任專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