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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加入雲門已經三十七年了。我十七歲時加入,看大人們(第一代舞者)工作,見證許多作品從無到有誕生的過程,我深深明白編舞家的艱辛是一般人無法體會的。」
資深舞者李靜君認為自己非常幸運。
李靜君從少女時期就加入雲門舞集,從年輕舞者到資深舞者,再從排練指導到助理藝術總監,每個階段紮紮實實走來,一步都沒跳過。她也跟著雲門一起成長,每個環節都有機會參與,也有機會沈澱。她能從編舞家的角度看舞者,也能從舞者的角度理解編舞家,因此擔綱了舞團的核心任務——人才管理。
2020年,雲門的藝術總監從林懷民交棒給鄭宗龍。兩位編舞家雖然屬於不同世代,其實共享了相同的身體使用方式,像是對地心引力的感受、動作的質量與重量、旋轉的原則⋯⋯這些都是雲門的美學DNA。但兩人終究有年齡差距,關注不同的事物與面向,像是新一代的鄭宗龍,他始終在尋找、創作能與當代共鳴的作品。
那麼,李靜君在舞團中扮演的角色是什麼?「因為林老師是文學家,所以我必須當他的翻譯」,她說。排練時,林懷民有時會告訴舞者:「你好像懷孕的蟑螂」、「你像泡了水的麵包!」看似罵人,其實是在形容動作的質地——舞者的動作沒內涵,沒有骨頭和肉之間的糾結感。「你是咧切切仔麵喔?」國台語雙聲道,林懷民都很流利,就算不懂台語的舞者,也得聽得懂。
有的年輕舞者初次遇到這種情況,害怕是必然。況且林懷民說話的音量非常大,「他喊一聲可以把人嚇到從教室裡彈出去!」李靜君說。這時就需要有多年經驗的李靜君出馬,向年輕舞者說明林懷民「文學語言」的白話意思。她心知肚明,林懷民雖然嚴格,但優秀的編舞家其實看得出一個舞者的潛力,若舞者願意照著編舞家給的方法練習,精進的速度可以很快。不過李靜君也十分明白,在雲門,越後面進來的舞者越辛苦——累積了四十幾年的身體觀,新進一個月的年輕舞者跟不上,是很正常的。
至於新總監鄭宗龍,領導舞者的風格就大不相同。他不會像林懷民那樣大聲吼,說的話都很直接明白,而且很有耐心,「但這並不表示他很仁慈,也不代表舞者能輕易過關!」李靜君強調。鄭宗龍對動作非常、非常挑剔,經常反反覆覆地來回修改,所以舞者要能夠忍受動作一直更改。經常,舞者花費數小時練好的一套動作,隔天可能全部捨棄,重新來過。因此舞者要自己準備好動作的文法、情感、溫度,並調適好心態,才能忍受長年反覆的磨練。
李靜君負責的工作,就是一切與舞者相關的事務。該如何安排與照顧舞團最珍貴的人才?她說,把舞者放在對的位置,需要全面的觀察,要給他們適當的位置,但所謂「最適合的位置」,其實並不存在。
當一個新舞者剛進團,要學習舊的舞碼時,當然要先讓他入手,找個適合他的角色。但等他練到了一個程度,也許最危險的、最不適合的位置,就是最適合的。「他最弱的地方,就是他能夠變成更好的舞者的著力點。」這是李靜君累積多年的寶貴經驗。
舞者雖然擁有運動員的體魄,卻懷著敏感的心靈。一名優秀的舞者必須融匯兩種矛盾的特質,才能在舞台上演出萬千種情感與姿態,卻不被大量的訓練給壓垮。
以雲門為例,舞者每日練習六小時,一週五天,每週使用身體長達三十小時。雖然功力與經驗會逐日增長,但也很容易疲倦受傷,有時光是週末兩天的休息,也無法恢復精力。況且,就算再怎麼優秀的舞者,今天跳好了,明天跳第二次時,他也必須讓自己歸零,從頭開始。
專業舞者明白,如果太輕忽在意,一定做不好;但要是跳得太流利了,就會過於匠氣。所以愈好的舞者,愈是恭敬、恭謹地對待自己的身體,因為他們心知只要一輕忽,就會從一百分掉到六十分了。
李靜君鄭重地表示,「我們常說,如果你不用心,第二天你的 partner 就知道。第三天,你的觀眾會知道,所以最好第一天你自己就知道。」舞者訓練身體不只是鍛鍊筋骨肉,更要培養一種深刻的覺察——我在哪裡?我在做什麼?為什麼做?如何做?專業舞者已經培養出這樣的自覺,因此不需多做要求。李靜君認為,無論是編舞家、排練指導,或是她自己,都只是扮演一個提醒舞者的角色罷了。
親自走過的李靜君明白,舞者的生涯非常短暫,因此無論是編舞家或她自己,都希望盡可能發掘舞者最大的潛能。舞者日復一日大量地使用身體,一旦疲憊了、受傷了,再好的訓練課程也嚥不下去了,這時支持他的就是信仰——對舞蹈的信仰。
「舞台這麼操的行業不可能做很久,他一定是在生命裡最青春美好的歲月來到這裡,所以值得你好好愛他。台上每一分鐘的精彩,台下是千百萬倍的付出」,李靜君說。
談到自己,李靜君十分謙卑。「我以前扮演的角色是多語言、多方的翻譯。但我現在比較像大氣層,我可以不存在現場,但我必須同時照顧整個狀況。要是哪個地方缺氧了、氣壓低了,我就過去了解、協助、溝通。」她笑稱自己其實很輕鬆,因為兩位排練指導都很優秀,所以她只要提供讚美、鼓勵和支持就行了。「如果哪邊需要再講究一點,我就不妨提出一些方式,讓大家再去實踐看看。」擔任調節溫度的重責大任,彷彿包覆了整個排練場的大氣層——李靜君,就是雲門舞集這顆地球,最不可或缺的存在。
採訪撰文|林巧棠
新竹人,臺大外文系學士,臺大臺文所碩士。現居台北。半個舞者,新手譯者,對於身為女性一事,有太多必須要說的話。研究舞蹈、身體與心靈之間的交互作用。曾獲時報文學獎首獎、林榮三文學獎、臺大文學獎等。
攝影|汪正翔
場地協力|雲門舞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