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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嗅梅香:張郅忻與《秀梅》的故事

by 蔣亞妮

張郅忻在2023年以《山鏡》這部根植於父親生平的小說,走了一趟由父系到母系、從家鄉往城市的旅途,完成了她家族史一般的「客途」三部曲:《織》、《海市》、《山鏡》。

三部曲融成一本離鄉書,從中側寫了近代臺灣社會的發展移動,不管是《織》背景中的那段臺灣紡織南遷時代、《海市》描繪的二戰後(客家)女性如何離開家鄉,到臺北城逐夢的奮鬥史,再到《山鏡》縮影出的一段臺灣急速發展山林娛樂產業的過往……張郅忻從七〇年代一路書寫至今,不只是大歷史中男性的開拓離鄉,她更寫活了三代女性,寫出了臺北城的鮮活與年少,召喚出了曾經的獅子林大樓、冰宮、咖啡廳、老式西餐牛排館等等場域,人與景俱在;而她得到2024年金典獎的作品《山鏡》,幾乎可以說是當中企圖最大、調度最廣的一次記實與虛構的創作,她將小說視野由客家族群的近山,拉到不同原住民族的崇山峻嶺裡頭,不再只是流浪到臺北的「客人」,更轉身向山裡走去。

在接連動員整個家族歷史的探勘後,張郅忻幾乎沒有停歇,她的新作《秀梅》雖仍巧手編織著熟悉的客家故事,也依然保有三部曲中的各種元素,像是客家山村、小鎮、城市、臺商與越南紡織業,男與女的移動未停……卻更淡定與溫柔地加進了自己的醍醐味,或者說,濃縮進了三部曲中的所有人情。

童養媳「秀梅」作為她小說異世界的主角,開啟了以一生為時限的美味副本地圖,書中二十一章節分化成二十一道料理,不論小食或功夫,也穿越年代地域,同樣由山出發,卻又不再相同。秀梅也在山裡,即使半逃半出走的下了山,卻只是回到湖口的生母家中,一生未離得太遠。因此,這本小說裡頭的位移,也是一種出人意料的不移,直到最終,秀梅與她的家族都沒有致富、她亦沒有完成她年少時嚮往的習字讀書;這也是張郅忻寫作至今越漸明顯的風格,在說故事與翻轉結構間、在人物與形式間,她總堅定的走向前者。

2013年,張郅忻出版了散文集《我家是聯合國》,這本文集似是她四部小說的溪源,讓每一個角色都有了來處。那年前後,我也讀見一篇張郅忻的專訪,印象極深;訪中她說,自己喜歡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因此也打算寫一篇「女人與海」的故事。未過多久,2015年,她出版了《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作為讀者的我忽然理解了女人的海,原來是如此海,同樣搏鬥,甚至偉大。從那時起,我就確定張郅忻是那種清楚自己要寫什麼的作家,就像《海市》裡頭「變胖又變老的小龍女」指涉的北漂母親、也如不斷穿梭在她每一部小說中的「阿婆」身影(終於降生成這部《秀梅》),她筆下所有的女性故事都不僅僅是接地,更是雙腳紮根向下,厚重深刻的存在。

女人的搏鬥,由來都與廚房裡外相關,秀梅走過食物匱乏的童年,依然將許多最是平凡的飲食、客家小菜當作至寶,蕌仔、酸菜、米粉湯,甚或只是白米飯,都被回憶抹得油亮,更同時在秀梅不同時期相逢的爐灶中,展開了一場場「良餐」(proper meal)的試煉。

英國人類學家瑪莉‧道格拉斯(Dame Mary Douglas),以其身為女性的出發點(或許更是生命經驗),提出了「良餐」的概念,所謂美好精良的一餐,不只是美味,更與家庭、與女性無法分割。不能說的秘密是,或許在許多文化裡,飲食都有著一套被社會認可的規則定義,良餐背後的代言人則是——「美好家庭」與「賢妻良母」;後者得滿足前者,一個好女人(包含妻子、媽媽、阿婆這些身分)就得學著上菜市場、懂得烹飪與顧及美味,而最重要的一項是還得做到家庭共餐(family meal),在道格拉斯發表這篇文章(Deciphering a Meal)的1980年代之中,如此情境,才算是「好好吃了一餐」。讓我們看回秀梅的家與廚房,歷經四代,走過六個灶下,數十年的時光,不也都是為了與家人好好吃飯。

這就是秀梅的一生,為家、為食,卻忘了為自己,張郅忻從不以當下批判過往,她只是說著故事、數著時代,讓角色為自己說話,或者是如秀梅般選擇安靜無聲,所有不公,所有情緒都被藏進了各種吃。張郅忻的小說總是某種高度的現實,貼合著她的散文與她一路走來關注的客家、外籍議題,而她的另一個文字特色是語言,透過客語、越語讓小說有了不同的能動性,也是她在同代寫者中的辨識度。經過了三本長篇的積沉,《秀梅》裡頭所有對話幾乎都使用客語,卻仍不減讀者的閱讀體感,那些獨有的聲腔音節碰撞,讓所有聲音、畫面與食的熱氣,不斷溢出小說。

回顧秀梅一生,確實以吃這件事撐起了家、撐起了自己,想像她的模樣時,我總會想起小說中那一套她穿了幾乎半輩子的洋裝。

儉省的秀梅為了迎接由越南歸鄉的丈夫阿有,特地買了一綑布,「深藍色底,上頭有線條構成的菱形,菱形中間還有圓點。有點花樣又不會花剌必駁(花俏)。」考量到因生養小孩變胖的身材,於是不做旗袍,而做洋裝,這也方便了她後來不斷修改腰圍。幾次放寬,應和著幾度人生巨變,走過了經濟獨立、越戰與婚姻危機……直到晚年,秀梅在半夢醒間,依舊想起這件洋裝:「在剛剛的夢裡,她還穿著最愛的那套有著菱形紋飾的洋裝,到機場去接阿有。洋裝毋知走哪去?就算還在,她也穿不下了。」不只料理,一套洋裝,也是一輩子。

這部小說的醍醐味或許是一道道鹹菜,有趣的是,不管是鹹菜、福菜、長年菜、鹹菜干,小說中也說清了其實它們全系出同源——都是「大菜」(也稱芥菜),只是醃漬手法不同:「大菜,原來帶苦味,葉柄肥厚,加上三層肉一起熬煮,就成秀梅最愛的長年菜湯。」、「曬到七成燥,就放入去酒罐底背塞緊,分佢發酵,就係福菜。若曬到完全燥,捆起來,就係鹹菜干。」

秀梅總在做菜吃飯,這讓她的雙手絕不會聞有梅花香,細細嗅來,秀梅的「梅」更像是梅干菜,讓小說讀著讀著就開了胃。

撰文|蔣亞妮

摩羯座,狗派女子,東海大學中文系、中興大學中文所畢,目前為成功大學中文博士候選人。著有散文集《請登入遊戲》、《寫你》、《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土星時間》等,並主持Podcast「妮說Book,我說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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