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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拜訪這些星球,一方面探探路,一方面找工作。
——《小王子》第十章
小王子離開自己的行星之後,陸續造訪了編號325、326、327、328、329、330等六個星球,分別住著國王、虛榮的人、酒鬼、商人、點燈人和地理學家,聖修伯里透過小王子天真純潔的心靈,讓讀者看見了幾種象徵人性弱點的人物。此外,作者為每一號人物繪製水彩畫,圖文輔助之下,這些人物的形象鮮明呈現,每個星球彷彿提供一面鏡子映照出現代人的肖像。
第一顆星球住著國王,他喜歡掌控他人,然而星球卻空無一人,對他而言,權威就像一場遊戲,可以判一隻老鼠死刑,但也必須赦免牠,才能延續下達命令的樂趣。第二個星球住著虛榮的人,他只活在他人的諂媚之中,耳朵只聽得見別人的讚美,任何異議,他都充耳不聞,一味裝傻。第三顆星球住著酒鬼,酒鬼是個荒謬的人,喝酒為了遺忘恥辱,也因恥辱而喝酒,陷入惡性循環,無法自拔。第四個星球住著商人,商人喜歡囤積貨物,不問物件是否有用,追逐財富,自認為比國王更強,因為國王雖有權勢,卻不真的擁有任何東西。來到第五顆星球,小王子遇見點燈人,他的工作固然具有詩意性,但是從他工作的狀況可以發現,他只聽命信號,盡忠職守但卻僵化死板。第六顆星球是地理學家的星球,他是個守在房間裡的思想家,講求科學精確,對於外界並不真正認識,批判一切,卻囚禁在方法學的窠臼中,就像他只相信花的生命短暫,卻忽略稍縱即逝中的永恆。
小王子每拜訪了一個星球,離去時都是千篇一律覺得這些大人「古怪」、「奇特」,彷彿詞窮!但至少可以看出小王子不認同他們的行徑。正是透過兒童天真的視角與不解的提問,作者邀請讀者重新思索一些習以為常的社會化行徑或潛移默化形成的價值觀。這六號人物都有一種共同的偏執,各自囚禁在自我的世界,根深蒂固,無法與他人溝通,可視為作者對現代文明社會物質化與機械化的諷刺。二十世紀中期的法國文學最常詢問:在這個「非人」的時代,要如何在這世上安身立命?可以想像,兩次世界大戰對人類帶來的浩劫加劇了這樣的詰問。一九四○年代的法國文學充斥著世界經歷的撼動與瓦解帶來的焦慮,許多作家將這個焦慮指向現代性。現代性最核心的一個特徵就是失速感,人變成了喪屍。世界變動越來越快,失去了綿延的意義。當時作家逃離那瘋狂的納粹歐陸,聖修伯里流亡到美國的大都會,住在曼哈頓最高的大廈,別人都說那是榮耀之頂,而他感慨,人變得越來越機械化,金錢交易取代了人與自然的關係,人類的心靈貧瘠乾枯,再也沒有崇高可言。
巧合的是,這六個星球的中間四座,它們的法文名稱似乎有著「頭韻法」(allitération)的關聯:虛榮的人法文是vaniteux,酒鬼是buveur,而商人則是 businessman,子音構成v-bv-b的組合。而v和b也構成「點燈人」這個單字的兩個子音:réverbère。有論文指出,唇齒音的使用與物質文明的進化相關:窮人的飲食粗糙,發音較不講究,有錢人較容易發出輕巧細緻的語調,使得唇齒音成為一種「上流階級的特徵」。作者不見得有意透過音韻暗示裝腔作勢的文明進化史,只是這樣的巧合似乎也為小王子的六個星球增添某種玄秘的聯想……
法國有所謂憎恨的文學傳統,這類作品控訴他人,對社會充滿怨恨。然而對聖修伯里來說,文學應該是一種禮讚,而不是憎恨。這六號人物都以寓言的方式呈現了人性的墮落與盲點,在小王子的啟蒙之旅之中扮演了負面的形象,但所有路途中遇到的人都培養了他的判斷力,幫助他找到真正的價值。當所有的人都忙到沒有時間去認識其他人,小王子依舊對人感到興趣,不同星球的人都提供他認識他人與自己的契機。
文│林德祐
法國文學專家。巴黎第七大學現代文學博士,現任中央大學法文系副教授,主授法譯中、法國文學史。研究領域為法國現代小說、文學理論。譯有:《藍色小孩》(亨利‧伯修著)、《我一百歲,我有十萬個小孩……》(以馬內利修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