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四年唐獎漢學獎得主許倬雲教授,深耕中國史研究;從美國芝加哥大學獲得博士學位之後,長年執教於臺灣、香港與美國多所大學,並以其獨有的史識觀照古今、中西方在文化、社會與經濟等層面的變遷。尤其他一系列通史類的學術著作,皆以宏觀視角將中國史納入世界文明序列;從整個世界網絡經濟體系的資源交換、社會接觸和文化交流等面向,觀察東西方從古至今數千年以來的歷史發展脈動。
然而,許倬雲不僅在學術界作育英才;尤為難得之處在於,他將敏銳的史識帶進大眾視野。早在二○○五年,洪建全教育文化基金會曾邀請他來談「如何從歷史看未來?」演講主要從「今日世界的情勢」切入,並以透過現代科技觀察想像「世界未來輪廓」為線索;以史學家之眼,推演人類社會在「第二次文明突破」之後,將面臨的各種問題。
● 資本社會的轉型與國際秩序的重組
幽默的許倬雲首先以「滿街股東」與「無涉生產的熱錢流通」,指出跨國公司溢出公權力,產生無人監督的企業膨脹現象。他提到,「在一九三○年,美國政府曾實行新政;過去財富經過公權力重新分配的情況,在今天幾乎不能存在。所以美國、日本、臺灣都在不同程度上,有財富兩極化的現象。」資本主義進入到「財富猖狂」的轉型階段,令人擔憂。
其次,是國際秩序正在重組。過去一百多年,主權國家為了追求維護國內利益,採取集合人民之力爭奪世界資源的模式;兩次世界大戰之後,聯合國與歐盟的出現,使得以「掠奪」為核心的國家秩序,轉移為一種列國合作與協商的模式。「但這個轉型並沒有很成功,因為世界新霸主美國不甘願:為何英國霸主兩百年,我就霸不了?」許倬雲說,中、美之間的衝突是來自於「石油利益」而非「國與國」的競逐;並認為美國這十多年的作為,顯示了新、舊國際秩序相互衝突的矛盾。在全球化經濟之中,能不能透過區域重組,找到另一種秩序?歐洲煤鐵協商而產生歐盟,「我們還有沒有其他選擇?絕對不能用任何強權的軍事力量來獨占資源,我們要尋找一種建立新機制的方法。」
在略為勾勒全球經濟、資源當前現象之後,許倬雲談到對現今人們生活型態影響最為巨大的科技發展。「科技發展迅速,是人類非常了不起的成就;這一百年來,科學技術的進展大於過去一千年。可是,有一個很顯著的情況不一樣了。」他強調,歐洲科學啟蒙的時代,知識探討領先於技術;人們學科學是為了知識。而現在,知識跟著科學特殊領域,技術跟著市場趨勢發展;科技走向工具掛帥的危機。這種「不為求知而求知」的主流價值也主導學院發展;電子、生技相關科系最為蓬勃,每個實驗室等於一個小公司,而終極目標在獲取專利權。
「人們不再為了解答自己不知道的問題去求知;這本來是我們非常可喜的成就!但是,我們拿求知的慾望,追趕生活的慾望;而這背後更大的動力,是資本家及專利擁有者,人人追尋無窮的利基。」許倬雲感慨道,當經濟、國家與科技三項「近代文明的基石」變質的時候,我們的「樞軸文明」也將崩解。
● 「樞軸文明」崩解之後:我們要為什麼而活?
「樞軸文明最主要的骨幹是追尋人生的意義—尋找一個美好公平、公義的社會。我們曾尋找美、尋找愛、尋找『群』;然而,沒有了這些,我們就不知道,人為什麼而活?」許倬雲隨即提到萊斯大學(Rice University)一位學者發現一種可以搬運基因的載具(vehicle);使他想起年輕時讀的科幻小說,描述小船航行在血管裡,向外界回報身體內部的狀況。「當時覺得非常amazing!現在大家已經在想,怎麼在身體植入晶片?」愈來愈接近科幻小說的我們,福禍未知;「將來是不是會有一批頭等人,身上裝的晶片又多又好;甚至將腦子放進別人身體?是不是還有一些沒有經過改造的末等人?未來面臨的新世界,我們應當怎麼處理它,沒人知道;因為我們幾乎沒有準備!」
許倬雲認為,如今這麼多人患憂鬱症;是因人們正處在變化極大的時代,卻無所準備。「這是個看起來無窮希望的時代,也是無窮失望的時代。我們造好的幾條小船,都經不起顛、脫了繩。」人們有沒有可能在利益之外,找回「人」?資訊革命後,知識的儲存、累積及分析,都可用電腦快速處理,包含人與人的溝通。「好處啊,是天涯若比鄰;壞處呢,是比鄰若天涯。」他說,當知識傳遞、討論和信息交換都通過遠距網路,網友的交情便逐漸深於身旁的人,這使得人們整體的知識系統與人際關係的形態徹底改變。
「未來的世界,要如何安頓自己?如何界定自己,都是大困難。」人類文明從兩千年以來,開始組織宗族、民族與國家,人人依附在「群」裡。許倬雲強調現代是人類第二次文明突破,「它使我們面臨新的境界。虛擬社群多樣化的時候,怎麼界定『我』屬於哪裡?不會太久,我們不再有婚姻,而有階段性的配偶。我們會發現,網友是非常好的群。」多樣化引發多重認同,而這種體悟也來自他跨區域、文化的生命經驗,「我在美國的時候,覺得美國社會、政治制度是人類正在做的、了不起的實驗;但這個實驗現在正在毀掉自己。我在中國文化裡長大,對中國文化的歸屬感非常深;但這個文化已經隨風而去。這多重的認同,常常使我在別人不必難過的時候難過。」身處在大環境隨機變遷的時代,他說:「我們必須時時面臨著困惑,也要經過長時間的討論和對話,在變動不居的時代,慢慢找出新的出路。」
● 喚醒自覺:反思自然環境的天人與經濟倫理
「西方文明征服全世界以後,我們視征服自然為驕傲。」人們將掠奪資源的世界觀,投射於自然。「開更多礦、採更多油、捕更多魚、殺更多的雞和豬;於是,我們面臨一切都將枯竭、毀壞與流失的世界。」許倬雲認為天人倫理失衡所引發的生態反撲,無一不展現;地球暖化造成北極化冰,未來也許會淹掉沿海的城市。
「所有經濟學家假定經濟體永遠成長。但是,許多宗教學家、社會學家、歷史學家說:『我們要永續經營,地球只有一個!』可是,你能跟一個窮國家這樣講嗎?」在全球環境生態邁向環保的大纛下,許倬雲犀利點出國際之間貧富差距、工業發展與資源分配失衡的盲點。成長或永續,往哪條路更好,似乎成了大哉問。然而他說:「在這個迷茫困惑的世界中,第一重要的是—安頓你自己。」當現代文明整個改變了我們與社會、自然和他人的關係之後,要如何重建自身?他談起日前造訪創世基金會的經驗,看到他們對街友、植物人和失家老人的照顧之後,他對人性仍懷有希望:「因為人間還有愛、還有情,所以他們能如此做。」從群體變成個體取向的社會,若期待一個更好的未來,必須仰賴每個人的自覺。
● 有情的世界,理想未來的終極起點:回歸「人」
「『我思故我在』是起點,肯定了『我』在這裡。」許倬雲引述笛卡爾的話,以「心」作為起點;接著談《華嚴經》裡「因陀羅網」用網絡比喻世界,偌大的網上布滿許多顆明珠,彼此相互連結、映照。「在這一個大宇宙的網,互相證明其存在,也互相肯定其存在。」人可以從他人身上看見自己,也能由此關照周圍人事萬物;「明珠因其心而存在,所以你可以認同它、也能屬於它。因此,萬物皆備於我。」由於有「人」的自我意識為主導—他認為與張載〈西銘〉所寫的「民胞物與」、佛家「眾生平等」,及儒家「天人相通」的精神彼此相和—人因此能從自我與外界的關照之中,達到一種悟覺。
「只有當宇宙萬物都是你,這時候才能內外相依、休戚相共,由悟覺發生關懷;一個人受苦,就等於我在受苦,這就是有情的世界。」許倬雲認為,沒有人是聖人,因此自我期許,不知道能做多少,但求盡心。「這才是人本來的樣子。人之所以成為人,是因為我們是有靈性、有情感的;順著這樣的心,才能達到一個終極關懷的目標。」然而,從「如何做」到「真正做到」,有著非常長而困難的距離,必須仰賴自我的日常修煉;「說一句話、倒一杯茶,都是修。不是修佛、修仙,而是修自己;能做到這點,也許我們才走得遠,才能夠回到命之所在,跟logos① 合一。」由此闡明個人修養,與他者、外界之間動態平衡的生命思考。
雖然是將近二十年前的演說,時至今日,許倬雲當時對社會各種細微觀察,儼然現世上演;而我們現今面臨到更為快速短暫、繁複的資訊流通與多重人際關係,並且生命科學與人工智慧的發展已逐漸模糊人類與機器的界線。如何從這迷茫到令人徬徨的科幻情境,尋回自我安頓與期許未來的方法;從史學家許倬雲對社會人世的洞察與內在剖析,及其處世的生命智慧,都為我們帶來深刻啟發。
註①:西方哲學的「邏各斯」概念,或譯為「道」。
關於唐獎
撰文|李筱涵
臺大中文系博士後研究員。
圖片提供|唐獎教育基金會
特別感謝|洪建全教育文化基金會資料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