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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蘭昆德拉提出了「人物密碼」的概念。他自己剖析創造小說人物的方式是,每個角色身上分別擁有幾組關鍵詞彙。由關鍵詞彙構成人物性格,也是因為這些詞彙的對立與矛盾,激化了衝突,從而凸顯小說概念。我們不妨借用昆哥的老牌藝術來理解柳原漢雅的小說《前往天堂樂園》,小說由三部曲組成,三篇小說三個時間段。但不同時間裡總出現同樣名字的角色,每個角色都擁有自己「人物密碼」,例如叫查爾斯的總代表安定力量,保守而堅實。叫愛德華的代表自由與冒險。以及名叫大衛的一定是混亂中立,標準攪屎棍。於是無論他們漂浮在哪個柳原漢雅宇宙,查爾斯愛德華大衛各自出生背景和人生際遇如何,他們扮演什麼角色背後的人物被密碼牢牢鎖著,改得了運,改不了命,「只因為你降生此宮」……
於是就有了柳原漢雅版本的腦筋急轉彎:樂樂憂憂怒怒厭厭和驚驚擠在一個大腦袋中操控大身體。只是這一次讀者面前呈現的大身體叫做「美國」,第一具大身體是一八九三年的紐約,但被國家解放的不是黑人,而是同性戀,這是一個同婚宇宙。第二具身體是一九九三年方經歷愛滋病慘烈大屠殺的紐約,連一拉一想寫的還包括另一個被殺的,或是重生的夏威夷王國。第三具身體是二○九三年經歷多起大型傳染病後的極權未來,妥妥反烏托邦小說。這三個國體/政體如何影響這大腦袋裡拉動操縱桿的樂樂憂憂怒怒厭厭,只是他們現在分別叫查爾斯、愛德華和大衛,主要是,這具大身體本身有自己的意志,這些人根本無法操縱身體,反而被這具身體/政體/國體分泌的各種激素搞到為難彼此,在名為紐約的大腦迴路辦公室裡,看這個大機器慢慢上升或是下降……
人物構成小說基礎元素,看美國起落,疾病則是統攝一切的字眼,從第一部父母那代人在大流感中致死,到第二部曲,「愛滋就在你身邊」,乃至第三部「疾病變成文明的主體」,政治以健康之名操控人群。「從惘惘的威脅」到「我才是被系統排除的病毒」,相同元素的不同發展交集出一個焦點,所以,疾病產生的原因是什麼?是因為距離(人和人太近了)。但疾病考驗的,也正是距離(人和人又變遠了)。在遠近之間,在不同時代裡不同疾病的相同恐怖之間,小說借此重新量度人與人距離,其實就是量度愛的方式。正如小說家藉由擁有同一組人在不同時代的變貌和遭遇,去量度什麼是「人的底線」。
柳原漢雅《前往天堂樂園》有一個系統的框架,而小說家的技藝在於細微操作其中每個變數,既有相似,又有差異,同而不合,合而不同。我以為《前往天堂樂園》展示一個當代書寫的硬道理:一本長篇小說的厚不是厚在體積,而是在怎樣微縮無數的宇宙,卻產生通敞透明的錯覺?怎樣捏製出相同人物硬實的頭骨,卻以為看到不同時代的臉?
撰文|陳栢青
一九八三年台中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曾獲全球華人青年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 林榮三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作品曾入選《青年散文作家作品集──中英對照台灣文學選集》、《兩岸新銳作家精品集》,並多次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獲《聯合文學》雜誌譽為「台灣四十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另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以此獲九歌兩百萬文學獎榮譽獎、第三屆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銀獎。另著有散文集《Mr. Adult大人先生》、長篇小說《尖叫連線》、《髒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