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承安
目前就讀台大物理系二年級。在混沌的數學式子裡找尋生存的出路。
資深編輯.李鴻駿、執行編輯.徐曉羚! 指名推薦
以物理學的限制條件為喻,講述青年受困黑盒子般的現實,讀著讀著,學生階段的PTSD都要發作了;儘管技術上有些小瑕疵,反倒呈現青春特有的困頓與混亂,顯得真誠而珍貴。結尾倒轉的段落相當精彩,期待有更多的著墨。(資深編輯/李鴻駿)
開頭的限制點出順著繩向上爬的拉扯,感到自己在現實世界「上不去了」的「我」靈魂漸漸衰敗,終日與ㄚ鵝相伴。ㄚ鵝吃糖也做夢、吃藥也做夢,夢裡總是絕望和死亡,卻還是羨慕「我」逃離現實。隨著故事推進,讀者的疑惑層層堆積,直到最後的邊界條件得到解答——ㄚ鵝是誰?(執行編輯/徐曉羚)
ㄚ鵝
Constraint(n.),限制;束縛;約束。
在一個定滑輪上,繩子的長度固定,給定兩人質量為m1,m2,握著繩子的兩端,試求出其之運動方程。
在那紙上寫下的是一長串的羅馬數字與希臘符號。解題關鍵在於寫下限制條件,繩子長度固定,給定位置,不論如何爬著,繩長不過這樣,短了一節,那人也就在那兒,上不去了。
「明天放颱風假就不用交了。」ㄚ鵝梳著瀏海,又轉了轉手中的鏡子望向我。但氣象預報早就說白,颱風還在西南外海打轉,要放颱風假只是癡人說夢。只能努力戳刺著手中的答案,小心些別弄破了。
我討厭紙本,但食古不化的助教仍舊在辦公室前放上一箱紙盒,等著工蟻將作業一塊塊的搬,如同築巢般堆砌方糖。好處是在交作業前可以看下那些不太會寫的題目,在死線前掙扎,偷著別人的勞作,假裝自己還有些價值,還是隻合格的工蟻。
我滑了下放在小桌上的平板,繼續抄著,有時候我在想能否把這整台給丟了出去,連同休學申請單一起,那客運也不用再北上。ㄚ鵝歪著頭,手上拿著灑滿糖霜的甜甜圈,等著我放下筆的那刻才遞過來。西曬的陽光從窗邊落入,有點毒,糖霜間的那反光好像沙灘上的琉璃,有點甜,被誘惑的螞蟻上前舔了一下。
她無奈地看著我,我只是吃著最後一口甜甜圈,卻被ㄚ鵝用她的翅膀拍了我一下。我想回些什麼,但那些苦澀的字句卻又被止了下來。於是那些手上的糖分變得更加珍貴,總有一天要抽乾。但我只能再一次打開筆電開始工作,畢竟再不爬,滑輪另一端的人就到上頭了。不過疲倦的心早已捲起,我抓著ㄚ鵝的翅膀,如同緊握的那條繩子般,頭也不回的把筆電也蓋了。然後就這麼睡吧,空白的夜,雜亂的紋,都已讀而來不及收回,就這麼鬆開,束縛於無盡的重力井,直到煞車前的那一刻。
我與ㄚ鵝下了車,沿著雜亂的指引走向捷運站。一旁的螢幕播報著天氣,那颱風依舊待在原地不動,總是沿著高壓走的,如今導引沒了,只會在原地打轉,吸食著有毒的冷空氣緩緩地把自己給滅了。即使如此,幾陣強風已經被吹起,還沒那麼致命,外頭仍舊帶有些日照。比起颱風假,倒不如多來些有陽光的台北。
捷運留著的是汗與漂白水混合的刺鼻,加速、減速、加速、減速,任由慣性玩耍腳步,迫使手接住欄杆。ㄚ鵝緊貼著我,兩手被迫抓著欄杆,手機也放回了口袋,我們只能乾瞪著眼,等著下一站的轉乘音樂。
「我昨晚做了個夢。」ㄚ鵝打破那軌道的背景音。
「在一座沙丘上,那沙丘特別的高,盡頭是一片斷崖,等著海浪沖刷。周圍長出些灌木叢,有些羊在那吃著草,於是我就把那灌木鏟了,羊也快餓死了。」
「那裡看得到星星嗎?」我有些隨意地問著。
「我忘了。」
或許我們根本就沒有抬頭。於是(沒有主旨)手滑寄出的我們到轉乘站卻看著捷運呼嘯而過,只得再拿著行李多等五分鐘。我還是想著沒寫完的力學作業,盯著手錶上轉動的針,一格是一秒,明天是死線,往左是車向,發著神,一不小心腳踏出白線,趕緊收了回來,差一些就被捷運給吸走了。
「妳知道薛丁格的貓嗎?」坐上車廂後,我繼續問ㄚ鵝那些無關緊要的問題來消磨時間。
「好像聽過。」
一個黑盒子裡裝著一隻黑色的貓,帶著白色領巾與襪子,和那雙黃眼睛。盒子裡裝著毒藥、放射性元素與偵測器,只要粒子衰變,就會放出毒藥把貓毒死。
「妳覺得貓現在死了嗎?」我問ㄚ鵝,列車進站的聲響快蓋過對話。
「死了。」
「怎麼知道?」
「把貓關進去一個盒子,久而久之總會發瘋的。」
我沒有回應,只是站上車,最後一站,想靠飲料麻醉自己,便往反方向的出口逃走了。
走出捷運站不自主地拿出了傘,已經太過習慣下雨的日子,跨出那坎才發覺多此一舉。聽著那腳踏車愜意地轉在路上,一如往常,直到撞上一隻待在車道上的鴨子,我敲了敲鈴鐺,但牠依舊杵在那,拍了兩下翅膀卻飛不起來,一旁的鴿子早已嚇到不知去哪了。我們也就只能乾瞪眼,雖然鴨子的眼睛長在兩側,不曉得有沒有把我放在眼裡。直到路旁的阿婆走過,灑了一地的麵包屑,那鴨子才急忙地踏著蹼,低頭撿拾那不曉得何處來的過期早餐。
好似母鳥餵食著雛鳥,積極的小鳥們搶奪著麵包,而那些躲在一旁的鳥兒只能漸漸地被拋棄,直到死亡。
而我正是那隻從外頭撿來的。
一分,人們一一地舉起手來,搶著回答問題,老師再一次又一次的丟下分數。二分,第一排的同學們舉了又舉,不斷回答, 積分、微分、泰勒展開,三、四、五……。氣味飄了過來,物以類聚般,早上進食的那些碳水化合物反芻了一會,只得趕緊催促著喝幾口水,別難為自己了。
過了一節課ㄚ鵝總算走到了教室。
「怎麼現在才來?」
「反正多聽一節還是不會。」
教室裡的鐘壞了,世界又少了一項限制,教授便彈著粉筆,寫下算式,靈魂會隨著時間被吸食,直到魄散,只會不定時起床,拿起手機,拍張照,又昏了回去。醒來時教室裡的人早已散了,只剩ㄚ鵝在一旁搖著我的手臂,嚷嚷著預約的時間快到了,便趕了過去理髮廳。
伴著雨滴傾落,不怎麼大,只是風更狂妄一些。ㄚ鵝拍著濕透的翅膀,甩出水花,濺了一身。
「我想剪短一些。」她說。
我點了點頭,有些難以想像那樣的鵝毛是否依舊絲滑,總之等著那水甩乾後走進去了。
在理髮廳裡是近期唯一靜下來的時刻,雖然旁邊女理髮師和阿婆聊的盡興,但手被綑綁著不能卡平板,脫離作業和簡報,至少心靈已經平靜許多。我通常都不太和理髮師說話,只是靜靜聽著髮絲落下的聲音。
喀。
「前幾天我朋友和我說啦,他說他隔壁家那個小孩,說想要給我看看,然後他就說那小孩怎樣怎樣,有自閉症啦,每次講話都一直跟自己說好多遍,也不知道他在幹嘛。還有過動症啊,坐不住動來動去。」
喀。
「他說他每天都在吃藥啦,就可憐餒。按三餐吃,他媽也不想要給他吃那麼多藥,所以來問我說有沒有什麼方法。」
喀。
「那個藥齁,他們說是聰明藥,吃下去就會靜下來,啊聽說之前有幼稚園老師看小孩都不乖,就喂他那個藥,就安靜下來,啊那個藥吃久吃多後,也不知道會怎樣。」
喀。
「啊我就給他算一下命,然後那弟弟有點卡到陰啦,」
喀。
「就給他調一下符水,然後……」
喀。
喀。
喀。
脫下眼鏡看不清眼前的模樣,只是見著鏡子裡的光芒失焦,再被散光暈開,一顆、兩顆、三顆、四顆……數著數著頭髮也落得差不多了。
「謝謝。」我對著理髮師笑著說。
見著ㄚ鵝的頭髮變的又短又捲,有些不習慣,那些毛就這麼撒落在地上,落在手心,有些分不清是雞、鴨還是鵝,或許是企鵝,或許搜集起來可以做成毛毯。
走出理髮廳那刻風雨終於上了頭,恨不得趕緊逃離暴風圈,或許現在下訂日本機票,能趁著颱風來著五天四夜的連假。這時大多餐廳都沒了,我們就靜靜地坐在路旁長椅上,吃著那些快放到發酵的義大利麵,望著腳踏車歪七扭八的經過,我想多少是酒精跑出來了。
「妳之前之前吃藥的時候感覺如何?」我問著ㄚ鵝,同時感受著麵條被咀嚼。
「昏昏的,是一種抵禦自身生理反應的力量,腸胃不適,頭暈想吐,彷彿吃下這毒是在作賤自己,為何要生病。那陣子太常做夢,夢到有人被抓,要逃出監獄,夢到女孩被蒸發,自己只能拿著刀穿刺在床單上,穿過人心,刺上好幾個洞,算不出力道,量不出深淺,那人還是安詳的躺在那,只是身上多幾個洞,那燈就這麼閃呀閃的,醒過來了。」
我和她說我在吃利他能。ㄚ鵝揮動了他的黑色翅膀,淺淺地對著我笑,圓框眼鏡裡的神情些許抽動,但沒多說些什麼。
「我也夢到那些。我接著說。「人拿著劍、槍、刀追著自己,於是任由子彈亂飛,鏗鏘落地,撿了起來,舔了一口,燒燙感嗆的舌尖著火,煙硝味又熏的一聲,見著鮮血淹沒一切,海伴隨著狂風染上了紅,淹沒,溺水,然後腳抖著驚醒。我想這應該不是藥物副作用。」
「我倒覺得這不算惡夢。」ㄚ鵝舉起義大利麵,吸了一口。
「為什麼?」
「至少你逃離現實了。」
我把最後一口的義大利麵嚥下,望著空著的紙盒留下五辛,不自覺地拿起嚼了一口,好辣。
我把ㄚ鵝給趕了走,便噠噠地騎上腳踏車回到宿舍,輕輕的關上門,把門口的鞋拿了進來,室友睡了,不能開燈。僅是再次拿出紙筆,它們還是在那桌上,趕緊的寫了。
最後我把那隻腳踏車道上的鵝給關了起來,寫下六個邊界條件,一個正方體的黑盒子裏,就這麼放著,直到我發現那些限制條件寫錯了,積分式寫反了,趕緊改了過來,否則時間就成了負的。一秒走一格,日期是今天,車向右轉,雨向下滴,書向右翻,右手纏繞那些捲起來的鵝毛,等到一小時後那洋洋灑灑的數學式終於寫滿兩頁,我卻發現自己理解錯了題意。
Boundary Condition (n.) 邊界條件。
將一人關在邊長為a的黑盒子中,試求其精神狀態y變量隨時間之變化。
得獎感言!!ヾ(*´∇`)ノ
接到編輯電話的那週正在與超過十個死線奮鬥,謝謝《聯合文學》雜誌的肯定,成功將我的精神狀態被腎上腺素急救回來。也感謝身旁所有人的故事,以及那些在凌晨兩點陪伴我的作業、程式和論文。
聯文短訪 (*´ω`)人(´ω`*)
Q 請分享本篇小說的創作理念?
A 有天搭客運回臺北後被颱風受困在宿舍,只好一直寫我的作業,從力學寫到程式再變成電磁學,因為腦袋快被數學淹沒了,於是切換回中文寫了這篇小說,把腦袋的雜亂想法塞進去,假裝自己現在過得比較好。
Q 小說使用了動物作為標題,請問是為什麼呢?
A 因為臺大醉月湖有鵝,下雨就會跑出湖,擋在腳踏車道,看起來呆呆的,有翅膀也不會飛走,覺得很可愛。所以寫了一個角色ㄚ鵝,想像與她的互動。另外ㄚ鵝其實是我朋友的綽號,但她很聰明。
Q 恭喜獲得獎金一萬元,請問你打算怎麼使用呢?
A 想去大巨蛋奢侈的買張十二強的內野票!然後再把剩下的錢變成旅費,好久沒去旅遊了。
重磅點評| 懸掛的青春困境 /陳思宏
讀了幾次,佩服《聯合文學》雜誌選了這篇,因為這篇格式不工整,初讀覺得有錯字,文法不順,在寫作競賽中並不討喜。
不工整,文字卻有奇異光芒。作者文字有個特殊韻律,要說不說的,例如第一段的句子:「繩長不過這樣,短了一節,那人也就在那兒,上不去了。」我多讀了幾次,讀出無奈,讀出懸掛的青春困境。幾個動詞饒有趣味,「戳刺」著手中的答案,疲倦的心早已「捲」起,風雨終於「上」了頭(我不懂這詞彙),我把ㄚ鵝「趕了走」,捷運「留」著的是汗與漂白水混合的刺鼻。我停在「留」這個動詞許久,是錯字嗎?是不是「流」?
小說的關鍵字「利他能」在快收尾時才出現。讀到這關鍵字,整篇小說的核心就成立了。第一人稱敘事者是來南部來北部讀書的物理系大學生,服藥之後,狂亂的夢境溢出,文字描繪了身體與藥物的拉鋸,超現實的模糊狀態,要說不說,不上不下,結尾曖昧不清。這是基本的小說技藝,先讓讀者紊亂不耐,後段才拋出關鍵字。最後一段有鏡頭快速轉動的韻律,鵝被關了,時間負,車轉,雨滴,書翻,捲起鵝毛,一格一格的文字分鏡,影像感強烈。
作者以工蟻與搶答描繪了高等教育現況,讓我想到Pink Floyd的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忍不住唱著We don’t need no education。
想跟作者說,希望你繼續寫。或許有一天,你的筆調會世故,故事會「成熟」。但,請記住年輕時節的實驗與不工整,未經刻意加工的紊亂,跟純真一樣,一旦失去,就是失去了。
陳思宏
(小路/攝影)
住在德國的臺灣作家,寫過幾本書,例如《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