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庭彰
一九八九年生,打狗、府城兩棲。清華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中正大學中國文學系兼任講師。研究興趣為臺灣古典文學、臺灣書法史。著有《跨越時代的府城文人──羅秀惠研究》。
吳密察
一九五六年生,臺南北門溪底寮人。臺灣大學歷史學系畢業,東京大學博士課程修了。曾任臺大歷史學系教授、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館長、成功大學臺灣文學系教授、國史館館長,國立故宮博物院院長。著有《臺灣近代史研究》、《日本觀察:一個臺灣的視野》,並翻譯《伊能嘉矩‧臺灣地名辭書》。
北門:一個連樹木都不願意生長的地方
「北門是偏鄉,若用現在掉書袋的話來說,就是我們缺乏社會資本、文化資本,更別提經濟資本了。」談起家鄉北門,吳密察的回答直接而坦率。甚至,連小學畢業時聽到的「鳳凰花開,驪歌初唱」這句話都讓他感到困惑:「因為北門臨海,貧瘠的土地上長最多的是木麻黃和林投樹。」吳密察笑著說。
就讀臺南一中後,從北門到府城的城鄉差距,令他深刻感受到文化資本的差異,對他而言,最具體的便是「終於進入一個有書店的世界」。課後,他經常逛南一書局和舊書店金萬字,在那裡獲得許多課本以外的知識:「我們校歌裡有句『思齊往哲,光文沈公』,我很好奇『光文沈公』是什麼意思?後來在金萬字翻到《臺灣文獻叢刊》的散本,發現《臺灣詩乘》裡收有沈光文的詩——原來歌詞講的是他。」
知識使人除昧,書店解決了少年困惑,而北門與府城的資本差異,也在吳密察的心中埋下深遠影響;然而誰也沒料到,那風頭水尾的原鄉,卻在他負笈北上後,成為日後回應成長挫折、開啟研究臺灣史的契機。
臺北:面臨文化衝擊下的挫折
自認高中成績不佳,吳密察感嘆能考上臺大真是奇蹟。就讀圖書館系成了他人生的轉捩點:「當時的臺大是閉架式圖書館,但圖書館系的學生有特權進書庫,甚至可以進入只有研究生才能進的研究圖書館。我整日泡在圖書館書庫,然後便在書架上看到成堆的手稿,署名伊能嘉矩。」
人類學家伊能嘉矩的手稿使得吳密察大開眼界,儘管是日文,但漢字多、寫得工整,他一看就懂,遂一頭栽進去,從風俗民情到民族志的描述,彷彿看見過往臺灣的風土面貌,對他而言,這些手稿不僅是文獻,更是進入臺灣歷史與文化研究的鑰匙。
一批批手稿令吳密察得以沉潛鑽研,然而現實生活,卻因語言與文化的隔閡,而並不盡人意:「我在北門都講臺灣話,然而當時的臺北基本上是以中國文化為主的都市,跟臺南相比,完全是另外一種文化氛圍。所以當我發現,臺南、北門、溪底寮都是集所有負面形容詞於一身的地方時,我感到很挫敗。」
吳密察進一步解釋,在當時的社會氛圍下,講台語、拜拜或民俗活動,都是鄉土的、不高級的,回想當時這些根植於生活的習慣被貼上負面標籤,他坦言:「尤其我考上臺大後,在北門,人家都說以我為榮;但來到臺北後,面對這樣的文化氛圍,我反而覺得以他們為恥。」
所以,不敢抬頭挺胸怎麼辦?吳密察說,兩種東西拯救了他。
用臺灣史在建立自己的文化信心
「首先,第一本深深影響我的小說是《約翰 ‧ 克利斯朵夫》(Jean-Christophe) 。」這部由法國作家羅曼 ‧ 羅蘭(Romain Rolland)撰寫的作品,講述一位音樂家在成長過程中,即便經歷無數挫折,依然奮鬥不懈的故事。對當時正值人生「我在溪底寮成長,而後來到臺南,我一路上活過來所體會的一切,應該要有一個適當的價值與位置。」這份不安促使吳密察不願隨波逐流於當時的文化氛圍,反而逼使他帶著疑惑與反思的態度面對。於是,他在臺大圖書館內廣泛閱讀,從臺灣省文獻委員會、臺南市文獻委員會等所出版的刊物中汲取知識,凡是能找到的書籍他都不放過,「只有透過這些書,我才能真正了解自己的家鄉,才看到過去生活中所體會到的東西──鄉民、拜拜、民俗。」他說。
「我做這些研究,不是為了成為學者,而是為了挽救自己的認同。」在吳密察看來,當時的臺北文化氛圍令十八歲的自己無法抬頭挺胸,對家鄉和臺灣的理解成了他救贖自我的途徑,幫助他從那文化錯位的錯覺中解脫出來。
「我選擇學歷史,其實是很自然的一條路。」吳密察後來從圖書館系平轉入歷史系,某種程度上也更符合其志趣。大四時,為了向自己的青春歲月告別,吳密察特意選修學士論文課程,並以「臺灣割讓與民主國」為研究題目。在當時的臺灣史研究領域,多數專注於清代歷史,然而他對日本時代情有獨鍾,選擇探討「日本時代的第一件事」這一特殊主題。直到大學畢業的暑假,歷史系助教因臨時申請出國留學而留下職缺,吳密察抓住機會成為助教,並積極修改論文、投稿,最終晉升為講師,教書一年後才赴日留學。
「大學之後,我就是用臺灣史在建立自己的文化信心。」身為一位知名的臺灣史學者,吳密察的學術成就與公職施為自不待言,但這段年少時因文化認同而產生的迷惘,卻罕為人知。
完成那些被注文(tsù-bûn)的研究
二〇二一年,吳密察終於將耗時二十多年的翻譯工程《伊能嘉矩 ‧臺灣地名辭書》付梓,談起這本書的由來,他笑說:「當初是被你擽(ngiau)起來的,所以一直放在心上。」
這份翻譯緣起於一九九九年,當時他鼓勵一群澎湖朋友創辦社區雜誌《硓古石》,對方遂反向他邀稿,他也不好拒絕,便著手翻譯伊能嘉矩《臺灣地名辭書》中澎湖的部分。孰料不久,吳密察便至文建會擔任副主委,僅在零星的閒暇中持續翻譯,直到二〇二一年才正式出版。
卸下臺北故宮院長職務的吳密察終於能騰出更多時間,整理那些散落的研究。他輕鬆地笑著說:「還有一百多個小研究在等我修改發表,有些是自己想做的題目,有一些則是受邀演講被主辦方定、是 被 注 文(tsù-bûn) 的 —— 這就是我的退休生活,天天在與這些歷史資料相伴。」
吳密察自北門到臺北,另類的「雙北」印象,令他既感受鄉土的樸質,也體會都市的矜持。這份內在的碰撞促使他一頭扎進臺灣的歷史,尋找專屬於這片土地的底蘊與自信,或許對吳密察而言,這不僅是研究的延續,更是對土地與家鄉的情感告白。
採訪撰文|劉庭彰
攝影|林昶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