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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滌這個不正常的人》有敘事醫學某部分的精神在。作者就像扮演去居訪的訪查員,在這個現場,案主是滌,主要照護者是母,作者試著去釐清各線路的關係,導出一個畫面。因此〈滌〉寫滌的部分僅四、五成,更多時候,是解開父母與自己,自己與滌,母與滌,父與滌,看似人員不多,卻繁雜的線路。
閱讀〈滌這個不正常的人〉時,新型冠狀病毒(COVID-19)確診數,在美已破五十萬人。我與定居美國廿多年的姐視訊,才驚覺孩子們這學期至今仍未到校過。如果五月疫情仍未控制住,這學期就沒了。
斷了線的日常,該如何前進?
遠距教學、作業上傳雲端……所幸科技讓家居者,也能循常軌前行。但也因為科技,有些人除了基本生理需求,可單藉網路,一面螢幕,足不出戶,時歲安好。因此,對於繭居者,我不太驚訝,因那早已成為可能,且存在身邊。
但繭居的背後,我們了解甚少。新聞只給我們那樣的印象:當繭居者拒談、壓抑、情緒不穩,所散發的氣息,彷彿易讓人聯想起一些社會刑案,主嫌平日的樣子。
〈滌〉是台北文學年金獎助之作。作者藉由一次次返家的機會,試圖溝通、理解「滌」──她的弟弟,一個三十七歲的男人,整天在房裡,不工作,聚神股票,會因樓下飄來的菸味、樓上傳來的桌椅搬動聲動怒,對父親不理睬,對母親咆哮。
當作者開始思考心理諮商介入,我想起電影〈82年生的金智英〉,先生察覺金智英── 一位婚後成為全職母親的女性,精神有異,透過各種方式,想協助她回到常軌。電影末段也觸及南韓網路流行語「媽蟲」對全職母親的誤解。在「被養」的事上,金是被同理的;但滌不一樣,他的狀態類似「啃老族」,沒有同理的論述,連家屬都難對外人啟口,這也考驗作者成為滌與讀者(或社會)間媒介的難度。
近來寫自身「不一樣」的手足的作品不少,但大多有明確的診斷,比方先天疾病,比方憂鬱症;而滌不一樣,他沒有對應的診斷,因此沒有一個「病名」為擋盾,他必須接受「社會化」的檢視。
〈滌〉的可貴在於它是散文,非常誠實的散文,誠實到幾近翻出家裡的細紋皺褶,連看似無關緊要的對話也納入書寫。也因此,閱讀初始,身為讀者的我,會感到擔心,這種擔心是寫作倫理上的──作者曾想過滌知道自己被寫了嗎?滌讀了會有什麼感受?我帶著這樣的不安,一直讀到二 ○ 五頁,才放下心來,原來作者一直都自覺。
而這樣的誠實,彷彿將我從閱讀中拉進作者的老家──高雄某公寓,五樓,三間房,空間不大。彷彿一次居家訪視。
我想起每週兩個半天,走出醫院,來到案家,探訪失能的患者。
住院醫師時的我,會聚焦病患的疾病問題,總覺得出訪,就是要解決疾病診斷碼所對應的醫學問題;但現在的我,覺得更要去了解的是旁邊,那照護病患、清醒的人,也許是家屬或外傭,去察覺「快燒盡了」是怎麼一則訊號。
我印象非常深刻:某日午後,我來到山腳的案家。案主是位阿嬤,與印籍外傭和阿公同住。
阿嬤近期進出醫院多次。那次訪視她呼吸費力,痰音濃濁,體溫三十八度。我告訴外傭聯絡老闆,阿嬤需要住院。那個同時,我已撥了一一九,請救護車送阿嬤至急診。後來,與案兒通話,告知可能是肺炎,住院治療對阿嬤較好,但我感覺不到對方的情緒,只是一聲好。隔天問了同事,才知家屬後來趕至急診,簽下拒絕治療同意書,自行離院。我才輾轉得知外傭同時照顧阿公阿嬤,如果外傭跟著阿嬤在院,大腸癌又重聽的阿公便沒人照護。因此家屬在急診見阿嬤稍好轉,就堅持離院,他們更在意的是無人照顧阿公。
美國哥倫比亞大學Rita Charon教授,在二○○○年提出「敘事醫學」(Narrative Medicine )。她教導醫學生觀察並記下病人的話語、穿著、神情、姿勢等細節,藉此書寫,訓練敘事能力,將此內化,醫學生漸漸能掌握醫病對談的重點,該問什麼、該察覺什麼、該想什麼。
〈滌〉有敘事醫學某部分的精神在。作者就像扮演去居訪的訪查員,在這個現場,案主是滌,主要照護者是母,作者試著去釐清各線路的關係,導出一個畫面。因此〈滌〉寫滌的部分僅四、五成,更多時候,是解開父母與自己,自己與滌,母與滌,父與滌,看似人員不多,卻繁雜的線路。
而這個看似「不正常」的人,到底是怎樣來看待世界的?當這個指標個案,不願溝通,不願敞開,不願被理解,那麼故事與對談要如何前進?這也是本書寫作的難處,同時也是讀者好奇之處。作者如何處理這個狀態?如何自學心理諮商來與滌溝通?也許這是本書的張力所在。
讀者跟著文字去掀開所謂的不正常,即使讀到後來,對於滌的形廓仍非常斷碎,但大概的印象初具。我想滌追求的也許是一種尊嚴,因此他說:「我就是不敢出去吼郎幹。」
溝通、理解,攤開不正常之捲摺後,我才發現,滌很有現實感,而且是敏銳的。他其實很正常。而後來呢?滌走出那個房間了嗎?寫作計畫結束,訪談仍持續嗎?文中沒有交代,因為那是未來式,但〈滌〉已真誠完整地呈現一個家庭中,人際的困境,以及那個關係震動與破土的瞬間。
滌大學畢業後失業在家十餘年。鎮日關在房間裡,只在固定時刻走出。他的感官異常敏感。只要客廳有人,連去廚房倒杯水,都是艱鉅的工程。他無法走在人群裡,不坐電梯、不搭大眾交通工具,永遠走路。他因為敏銳執著而飽受折磨。他是別人口中所謂的繭居族、啃老族,以及高敏感、強迫症、控制狂、完美主義者……滌不跟爸媽交談,沒有朋友,姐姐是他唯一說話的對象。他是我弟弟,父母唯一的兒子。書寫,是為了他,更是為了媽媽。
文|黃信恩
醫學系畢,現事醫療。創作以散文為主,作品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時報文學獎等獎項,並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天下散文選。 著有《體膚小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