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耐著低溫,抵達已搬遷木柵的二魚文化公司。我聽過焦桐的課,在中央大學的時候,也許是課堂氛圍,總覺得老師的親切裡帶著遙不可及的距離。再次相見,他已蓄了鬍,笑談間偶爾喊起女兒「珊……」,充滿著溫柔。這才感受到人師的另外一面。現在,我們聞著茶香,在味覺的橋樑,行往書的彼岸。
Q 相較於台灣味道三部曲考掘台灣的飲食文化,新作《為小情人做早餐》轉為以飲食編織家庭史,在書寫上,以家庭故事為主,飲食、食譜置於文章末,和先前很不一樣。你在書裡談到「炊事在家裡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並想從親情食譜的概念重建家庭史。當時為何有以飲食、記憶重建家庭史的構想呢?
A 大女兒出生後寄居在外婆家,我開始給她寫信,本來打算寫一年,作為週歲禮物,但大概是我太忙吧,寫到一半就斷掉了。十二年後,小女兒出生。我想,不然來寫「尿布與衛生棉」,記錄兩姊妹生活:一個還在用尿布,一個已經開始用衛生棉。但後來也因為忙碌而中斷,這本書斷斷續續寫了三十二年。
我用食譜的形式書寫家庭故事。這是另類的食譜書寫,與一般食譜不同。我做了許多菜,但有些菜她們不喜歡,我便不再做,食譜慢慢變成女兒的菜單、爸爸的味道。
Q 林文月會在餐宴後,寫小卡片,把料理名稱、與誰共進餐食記錄下來,成為《飲膳札記》重要素材。這本書跨度三十二年,你也會將料理、與餐細節等等記錄下來嗎?
A 對我來說,煮飯像創作,我不是很常做飯,難免生疏;也不是專業廚師,做出來可能味道不對,所以有時候我會先把食譜寫下來,再進去廚房做。我做菜很專心,跟創作一樣,仔細審慎地面對自己。但我在小卡片上寫食譜,倒不會像林文月老師的紀錄,我主要是花心力記錄女兒成長。
對於時間敘事如何準確?畢竟橫跨三十二年,很難說記憶沒有更改,記憶也許坍陷,但補強方式很多,通過追憶、想像、便條紙上的片言隻字,讓記憶與想像搭起一座橋,把裂縫彌補起來,把記憶的地基補強。
Q 我很喜歡書裡一篇〈情人的眼淚〉,讓妻子以鬼魂形式重現在家庭裡,她拯救身陷衛生棉區的父親,得以在琳瑯滿目的尺寸、廠牌裡挑選女兒的衛生棉。這種敘事方式很特別,是補強記憶的方式之一嗎?
A 記憶其實是虛構的,我們每天都在修改自己的記憶。我對文學形式很感興趣,試圖衝撞各種形式。好比用食譜講家庭故事,重點不是食譜,書裡的食譜不像坊間那樣鉅細靡遺告訴你幾茶匙、幾量杯,我沒有寫出數字,這是給稍懂烹飪的人看的,他們知道份量如何拿捏。食譜只是橋樑,而講故事的方法可能是散文、小說。書中有類小說筆法,譬如目錄敘事有時間軸,沿著軸線讓彼此產生關連;又譬如太太過世後,我讓太太的鬼魂出現,但你也不能說這是虛構,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幻覺、幻聽,當然你要說用鬼魂方式描寫思念過度也行。
Q 方才提到目錄,目錄裡的料理縱橫生熟冷熱甜鹹、各國各文化,我想起吉本芭娜娜在《食記百味》記錄自己與兒子的飲食時光,她的菜單也無國界,希望能將世界的味道融進孩子的味蕾,培養另一種國際化。你也是如此嗎?
A 剛開始我都是做中式料理,女兒長大到青春期開始崇洋。調味料從芝麻醬、辣豆瓣醬、韭菜花醬、烏醋、米酒,換成琴酒、巴薩米克醋、迷迭香、百里香、苿角蘭、蒔蘿……家裡出現地中海味道,料理開始不同了。所以我做的菜不拘形式,有些是自創的,有些是冰箱裡有什麼,逛市場買到什麼,我就煮什麼。
Q 從中式到西方,目錄上的料理編排也交錯著女兒們的成長、或是自己的生命階段?
A 也許,也許。(笑)編排是按照寫作時間。像書的後半段出現蔬食,是我媽媽受傷後發願吃素的緣故。不過寫媽媽比較少,主要是女兒成長。
Q 書中寫女兒有天跟媽媽說:「我好久沒看到爸爸了。」決定藉由早餐來維繫家庭情感。選擇一日之初的早餐,而非一日之末的晚餐,為什麼?
A 我們全家都非常忙,尤其我經常早出晚歸,回來時,小孩已經睡了,所以葉珊才會跟媽媽說那句話。葉珊念政大實小的時候,我在《中國時報》工作,都是晚上上班,全家要一起晚餐不容易。我抓緊早餐時間,利用她吃早餐時講故事。其實書裡面的菜單也有一些是午餐、晚餐,但絕大部分是早餐。我也強調早餐的重要性。我早餐胃口特別好,幾乎是滿桌子菜,有牛排、佛跳牆之類的大餐。
我覺得理想家庭應該是全家一起好好吃頓飯,大家坐在餐桌聊聊近況、工作、學業、感情,飯桌是凝聚情感最好的地方,那是世界上最迷人的桌子。當我坐在飯桌前,或者走進廚房,都一如走進教堂,虔誠而歡喜。
Q 先前寫過一篇文章〈曬恩愛〉,談夫妻之情,這本書也像另外一種曬恩愛,紀錄前世情人女兒們、今世太太一家四口的幸福模樣。書中極為細節描述女兒們的成長,好比數字,大女兒每次考試的成績,小女兒每隔一段時間到診所測量的身高、體重、頭圍,反倒不是以滿月、幾個月、幾歲帶過。這些數字對你的意義為何?
A 數字對別人來說也許沒有意義,但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美國作家梭羅《湖濱散記》談到經濟,裡面出現很多數字,譬如買馬毛、種子花多少錢,我們看來囉嗦,但對他而言意義非凡。相同也是,女兒出生的時間、身高、體重,對我來說充滿意義。葉珊念小學時不知道怎麼應付考試,有次她考四十五分,全班最低七十分,我覺得很棒啊。比如說,老師收考卷,發現少了葉珊的,因為她把考卷揉一揉,丟到垃圾桶去,我正欣賞她年紀小小就對體制反骨。總之,與她們有關的數字,我特別興味,記得特別清楚。我一直為她們紀錄,雖然破碎,也彌足珍貴。
Q 我覺得數字在大小女兒的身上是一種對照,大女兒的成績進步,小女兒的身體茁壯,就像老師前面提到想寫「尿布與衛生棉」那樣,也輻射出兩個女孩的成長。那是生理上的,同時,你也面對不同階段的女孩在心理上的變化,嬰兒需要父母,但青春少女開始遠離父母。你在文中不止一次語帶感嘆地提到:「阿珊不太需要我」,或是想加入阿珊與朋友的活動,卻不敢問。在這個階段裡,父親的位置與觀察為何?
A 一個青春期,一個還在襁褓,女生的情緒會受到荷爾蒙宰制與左右,我生活在女生宿舍裡,每天戒慎恐懼,除了小心謹慎,沒有別的辦法。就像小女兒出生沒多久,我抱著她用幼稚的語言說話,葉珊坐在沙發,看到這情景,給出「幼稚」的評語。我沒有辯論,沒有調適,只是逆來順受。畢竟家庭感情是要去匠心經營的,讓她們在家裡比在外面更快樂。現在姊妹感情越來越好,我覺得很開心,如果有天我不在了,他們還能相依為命。
Q 書中隨處可見匠心經營父女關係,包括前面提到父兼母職,幫女兒買衛生棉,和其他家庭比起來,這很不一樣。
A 確實,我的朋友和女兒之間不像我跟我女兒感情那麼好,他們仍有嚴父的隔閡在。我的小女兒很會撒嬌,有次我去新加坡參加國際作家節,八天不在家,她把我的照片整理成一本相簿抱著睡,葉珊罵她:「好了啦,不用演戲。」她說:「我不是演戲,我真的好想我的爸爸。」
直到現在,小女兒每天睡前都會抱我親我,說:「爸爸晚安,我愛你。」我是他們的好朋友。
雖然我做爸爸,也負擔媽媽的事情。有一年母親節,我還收到女兒的禮物。我們很多時候會習慣劃分男女工作屬性,但我要顛覆傳統觀念。像我主張「君子近庖廚」,與孔老夫子「君子遠庖廚」論點不同,孔子所說的「遠」指不要殺生的意思,但廚房是危險的地方,有熱油、沸水、尖銳的刀子,夏天也熱,帶有危險性的工作、地方怎麼好交給女生來做?不是應該由男人承擔嗎?如果一個男人一生從來不進廚房,沒有為他心愛的人做過一道菜,只是飯來伸手,肯定不會是好兒子、好男友、好丈夫,更不會是好爸爸。
焦妻還在時,傳統總說女兒初二才能回娘家,我非常不同意,女兒當然與娘家最親近,所以除夕那天,我帶著全家包括我媽媽一起到岳家,我做了佛跳牆,大家圍爐,非常高興。不要受塵俗規定左右人生。
Q 書裡寫:「吃什麼樣的東西,就會有什麼樣的身體和性格。」你對女兒們的飲食教育為何?
A 希望她們吃得健康、喜悅,知道食物背後那種文化的熱度,學習知味、辨味,我們長期缺乏味覺教育,或許能從家庭教育彌補,從中品味生活,懂得品味生活的人就懂得品味生命、享受人生。
以飲食文學縱橫文壇的焦桐,這回推出新作《為小情人做早餐》,書寫方式與台灣味道三部曲不太一樣。即使篇目仍以料理為名,敘述少了食物掌故,沒有詳盡的食譜,而將更大的心力投放在與女兒們相處與成長的細節──一個是襁褓,一個已入青春期,夾在中間的父親手足無措,只能小心翼翼伺候兩個寶貝。大男人首次為女兒買衛生棉、送裙子……俯首甘為孺子牛,樣樣事在焦桐筆下飽蓄澎湃而款款的情感。本書以食譜為經,女兒故事為緯,曬著閃光灼人的恩愛。
採訪│徐禎苓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兼任助理教授。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補助、台北文學獎等。著有散文集《腹帖》。最新散文集即將出版。
攝影│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