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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是永恆的歸屬,楊牧紀念特輯】
二○二○年三月十三日,詩人楊牧於臺北逝世,這不僅震撼了文學界,更感受到一個黃金時代確實過去了。本刊由詩人利文祺擔任特輯主編。邀請詩人向陽為我們展示七○年代的文學場域;詩人兼劇作家鴻鴻為我們訴說楊牧對後起詩人的影響。楊牧的德語譯者汪玨,以及曾受楊牧指導的邱貴芬教授和姜翠芬教授,重現楊牧的華盛頓大學時期。以及中國讀者林楮墨和莊森提供了我們不同的閱讀視角。透過詩歌,楊牧的文學永存。
詩人楊牧於三月十三日辭世,消息傳出,令人不捨。一九四○年出生的楊牧先生,從十五歲開始以「葉珊」筆名發表詩作,一九七二年因為求變,改名「楊牧」,窮其一生,專注於文學創作,從未停歇,且質量俱優,早就已成大家。只要是喜好文學者,可說無人不讀其詩,不識其文。他的辭世,是肉身的離去,他的文學與精神並未告終,將因讀者的逐代增加而愈形光大,也將因不同的詮解而益增豐饒。作者離去了,但作品留下來,這是一個作家最高的榮耀,生命因此而長在。
楊牧先生是我寫作生涯中的貴人之一。他大我十五歲,但出道早、成名也早,我讀高中時就已經是他的讀者,詩集《水之湄》(1960)、《花季》(1963)、《燈船》(1966)、自選詩集《非渡集》(1969),以及《葉珊散文集》(1966),還有他最後一本以葉珊為筆名的詩集《傳說》(1971),都是我習作階段的學習寶典。記得當時反覆閱讀、吟誦,深為「葉珊」浪漫而富含轉折的迷人語調而著迷。
一九七三年我北上讀大學,楊牧和林衡哲為志文出版社規劃的「新潮叢書」、「新潮文庫」則是我按編號逐號購買的讀物,這時楊牧先生已經取得美國柏克萊比較文學博士學位,也已啟用「楊牧」筆名,是大學文青敬佩的詩人與學者。一九七五年八月,他應臺大外文系之聘擔任客座教授一年;同時也應當時聯合報「聯合副刊」主編馬各的邀請,為聯副選刊新詩。當時我升上大三,擔任華岡詩社社長,也開始大量創作和投稿,我還鮮明記得當時投給聯副的第一首詩是〈或者燃起一盞燈〉,很快就被發表了,還將我的筆名以簽名手跡製版登出。這對毫無知名度的新人來說,直如「加冕」,也是最大的鼓勵。直到幾年後我讀到當年主編馬各的回憶文,方才知道幕後的選詩者是楊牧先生。
當時的楊牧英姿煥發,在學界和詩壇都有巨大影響力,他為聯副選詩,特別注意到剛出發的年輕校園詩人,不吝給予鼓勵,因此很多一九五○年代出生的詩壇新人就這樣在當時的大報發表詩作,我記憶所及,如楊澤、羅智成、陳家帶、陳黎、陳義芝……等,都是當時聯副常見的新人。楊牧先生以他的慧眼鼓舞新世代詩人,在我來看,也間接推動了其後「新世代」風潮的形成。而我,對於他的拔擢,在知道選詩者是他之後,當然感激在心。
楊牧先生對於為聯副選詩一事,也相當重視,一九九六年他回國到東華大學任教之後,有一天我到他臺北住家訪他,談到這件事,他很高興地從書房拿出一本剪貼簿,上面貼的就是他為聯副選的詩作剪報。我還記得他眼睛發亮地指給我看的神情:「這是楊澤的、這是羅智成的……這是你的……」。這事在他接受張惠菁訪問時提了,後來寫入張惠菁所著的《楊牧》傳記(聯合文學,2002)中;二○○三年,廖玉蕙訪談他,又提了一次。足見楊牧先生對於當年「慧眼識新人」的記憶之深。
我不能或忘的第二件事,發生在一九八五年冬天,西雅圖,楊牧研究室。當時我與小說家楊青矗結束在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的訪問,應陳芳明兄的邀請到華盛頓大學為臺灣同學會演講,演講後芳明兄帶我和同行的方梓去拜訪楊牧先生,聊了臺灣近況之後,他從書架拿出蘇格蘭傳教士杜嘉德(Carstairs Douglas , 1830~1877)編於一八七三年的《廈門音漢英大辭典》(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 of Vernacular of Spoken Language of Amoy)給我,說:「你寫臺語詩,這本辭典或許用得到,送給你。」這記憶於我,鮮明難忘,楊牧先生是用贈送辭典的方式來鼓勵我,要繼續臺語詩的寫作吧。
第三事則是《向陽詩選》的催生與出版。一九九八年,洪範書店發行人葉步榮兄打了一通電話給我,說楊牧先生交代他找我出版詩選。洪範選書一向嚴謹,詩選更是不輕易出版,這讓我驚喜之餘更覺惶恐,直到次年才敢交出書稿,而於一九九九年九月出版了《向陽詩選》。步榮兄很客氣,封面採用了我木刻的〈平埔母子〉版畫,首版還特別選用日本進口的紙張,顯得相當典雅。更讓我驚喜的則是書封摺頁的內容簡介,那是由楊牧先生親撰的介紹:「詩人向陽以融合傳統與鄉土,兼現代感知和寫實,自闢蹊徑,蔚成風格。本書為向陽二十餘年詩創作之選萃,由詩人自訂,收己出七種詩集之精華及近期新作。向陽詩藝繁複多姿,其情采、聲韻,均有可觀;讀其詩,最能感受一特定時代中,才具、有情的知識份子如何感慨、批判,繼之以文學心靈之認知與提昇。」楊牧先生對我創作理路和脈絡的掌握,如是清晰,且深含厚愛,讓我既喜且愧,感懷至今。
楊牧先生離開後,我在臉書上寫了一小段敬悼的小語,引用了他在一九六四年以「葉珊」發表的詩〈給時間〉送他遠行:
告訴我,甚麼叫遺忘
甚麼叫全然的遺忘——枯木鋪著
奄奄宇宙衰老的青苔
果子熟了,蒂落冥然的大地
在夏秋之交,爛在暗暗的陰影中
當兩季的蘊涵和紅豔
在一點掙脫的壓力下
突然化為塵土
當花香埋入叢草,如星殞
鐘乳石沉沉垂下,接住上升的石筍
又如一個陌生者的腳步
穿過紅漆的圓門,穿過細雨
在噴水池畔凝住
而凝成一百座虛無的雕像
它就是遺忘,在你我的
雙眉間踩出深谷
如沒有回音的山林
擁抱著一個原始的憂慮
告訴我,甚麼叫記憶
如你曾在死亡的甜蜜中迷失自己
甚麼叫記憶——如你熄去一盞燈
把自己埋葬在永恆的黑暗裡
這是我年輕時最喜愛的一首詩,當時愛其意象繽紛、鮮明而又冷豔,畢竟無法體會其中深刻的寓意。寫這首詩時,楊牧廿四歲,他對時間與歲月之無情的感慨、對遺忘和記憶之顛覆關係的處理,如此深刻而細緻。前面十八行,通過「枯木」、「蒂落」、「塵土」、「星殞」、「雕像」……等具象,呈現一切寂滅、叫人哀傷的「遺忘」(死亡)情境;最後四行,則以「記憶」(生命)來召喚時間的永續,力道萬鈞。
是的,雖然肉身已去,但楊牧先生的詩文將永為後人記憶,他的文學精神也將永不被遺忘。
文|向陽
本名林淇瀁,臺灣南投人,政治大學新聞博士。曾任臺灣文學學會理事長,現任臺北教育大學大學臺灣文化研究所教授、吳三連基金會秘書長。著有詩集《十行集》、《四季》、《亂》、《向陽詩選》、《向陽臺語詩選》即學術論述等五十餘種。
◆原文刊載於《鹽分地帶文學》8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