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丁如
大學教師,東亞文學媒介研究者,小說寫作新人。
副主編.陳令洋、執行編輯.黃于真! 指名推薦
一隻貫串奶奶不同記憶的白狗,隨著不同的敘述情境變形,最終甚至在敘述中遁形。作者非常精準地掌握了記憶的特性,沒有精準的形體,有時候只剩一種不甘心的執念。但連執念都消失,真的一無所有嗎?小說的結局給了一個溫暖的答案。(副主編/陳令洋)
記憶是幽魂,但有時也形似厲鬼。以受壓迫的女性反抗者為主旋律,連結不同時代的兩個故事,展開跨越性別、情緒,甚至是生死的對話,寫實又荒誕。華人世界的恐怖故事不過如此。全篇對話安排巧妙,最末一句「什麼白狗?」將記憶與真相的連結割裂,張力極強。(執行編輯/黃于真)
白狗
打開家門,奶奶和媽媽坐在餐桌前,一份報紙擺在兩人中間。我不記得上次看見報紙是什麼時候了,學校贈閱的報紙總是從玄關鞋櫃無聲轉移到奶奶房間日漸膨脹的廢紙堆裡,只在大掃除時重見天日。
廚房裡傳來壓力鍋尖利的悲鳴。媽媽抬起頭,臉上是讓我熟悉又警覺的倦怠。她說你勸勸奶奶。我沒問勸什麼,靜待隨之而來的解釋。媽媽戳了戳報紙,起身進廚房。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見一則訃告。原來時至今日還有人在報紙上刊登訃告。死亡大約還不夠信任新媒體。死者叫龐仲則,從沒聽過的名字。根據訃告,死者曾是一名大學教授,一度官至副校長,光榮退休,壽終正寢。家裡人提到大學就只有一所,奶奶從這裡退休,媽媽在這裡工作,我則是沒有選擇地在這裡讀書。
奶奶開始講故事。她所有的故事都有一個共同的起點,但總有微妙的差別:當時名叫秀榮的少女從山城坐小船、火車再乘大巴抵達海邊的城市上大學。此處有個關鍵的情節是在泉州中轉的時候遇上了兩名好心的女解放軍,晚上休息的時候分給她薄薄的毯子。她夾在她們中間坐車,因為害怕大巴突然開走而不敢下車上廁所,又不好意思開口,憋了一路。接下去的片段有時省略,有時打亂,有時只剩些零星碎片:比如她為自己起了更配得上共和國第一代女大學生的名字,坐進歷史系的課堂,遇見剛畢業沒多久的老師,然後依序成為他的妻子、孩子的母親、同事、未亡人。鄉下的弟弟妹妹都在她的資助下在城市裡接受教育,找到工作,遠近親戚只要開口,她也都伸出援手。這一回故事又從求學的水路陸路開始,卻迅速快進到她事業的尾聲——她退休前曾差一點點評上教授。我很少仔細聽這個部分,也沒問過差的那一點點是什麼。
龐仲則就在此處登場。他與奶奶曾同屬一個教研室,是教工宿舍的鄰居。他們同時入職、專業不同,龐卻偏要處處壓她一頭,比如問過她教研室的茶葉在哪卻坐著不動等著她泡茶,又比如分明有辦公室助理卻派她油印試卷。奶奶十多年來從未提及的名字,就這麼從那則訃告中幽幽現身,抖落一地粉墨。奶奶頓一頓,揭開死者的最大罪狀——在她評教授的關頭,龐藏起她的書稿,那是升等最重要的成果。
「這個人,他死了。」奶奶像是被死亡本身挑釁了。她的臉微微漲紅,浮現異樣光澤,眼睛也亮起來。沒人告訴我憤怒能使女人更美麗。她沒有看我,也沒有徵求我的反應——奶奶不喜歡助聽器惱人的雜音而拒絕佩戴,因此不大聽得到我們說的話,而專注在自己的聲音裡。
奶奶從來是一個易怒的人。這些年她身體萎縮,腿腳不便,已經不能站著對人投擲惡言了。從前她罵人從來要站著,要揮手,要以此彌補身形和聲量的限制。我上大學後住在宿舍,已經很久不曾聽到她罵人了。此刻我意識到她日漸縮小的身體,正在擠壓出更高濃度的憤怒。
我當然站在奶奶一邊。從小我就站在奶奶一邊,那是安全的一邊。小時候站在奶奶騰騰怒火的陰影之中,隱隱有種病態而羞恥的快樂。怒火不針對我,是剩下的世界需要承受的東西。我沒問奶奶為什麼等到龐死了才提起這件事。死亡是最大的懸疑,正適合公開生的祕密。
我只大聲問:「你打算怎麼辦?」這個問題讓我感覺新奇——我似乎從來沒問過長輩們打算怎麼辦,那是一個指向未來的問題。我從不對長輩的未來提問,雖然他們並不因此放過我的。至於他們的日常安排,早在我成人前就已經制定了所有規則。而眼下我問奶奶怎麼辦,好像推心置腹的閨中密友。
奶奶說:「我還沒說完。」
然後奶奶說起一隻白狗,漂亮聰明的土狗,散養在教工宿舍的院子裡,會進屋做把戲討餐桌上的食物。尾巴搖起來像螺旋槳。奶奶很少用比喻句。
「這和龐仲則有什麼關係?」
「他把白狗殺了,紅燒、下酒。」
媽媽把晚飯端上桌。奶奶就不再說。我難得回家吃飯,媽媽特別紅燒了排骨。我沒怎麼吃。吃完飯,媽媽拉我進房間問話。我照實說了。
「亂說!」媽媽嘖嘴,「老教工宿舍是筒子樓,沒有什麼院子,更不能養狗,你爸也從來沒提到過什麼白狗,那時候他都上小學了。你奶奶糊塗了。書稿的事估計也不能信。怎麼可能那麼明目張膽?」她告訴我奶奶準備把龐的劣跡寫成文件,投書本地報紙,還要複印成傳單,到校園裡發放。
「人都死了,怎麼能這樣。」我說了媽媽想聽的話,心裡又不免想,正是因為他死了,這才成為唯一的、最後的機會。我分心想象奶奶輝煌的復仇:她坐在常坐的椅子上,坐在龐仲則的靈堂中央,用畢生演練的一切惡毒言語,暢快咒罵。
我們都同意,用語言勸服怒火正熾的奶奶可能性為零,不如等她把整件事徹底忘了——媽媽已經悄悄把印有訃告的報紙帶回自己房間。最近兩年,奶奶的記憶大不如前,已不能持續對同一件事生氣。
然而,等一週後我回家,一看見奶奶的臉,就預感她並沒有忘記龐——沉渣泛起的記憶在她臉上留下一種不知疲憊的神情。果然,她很快說起故事。這一次,關於龐的部分似乎更為可信:致命一擊發生在一次全省教學大會前夕。龐是上級任命的教研室代表,將要動身去省會開會。奶奶把準備已久的課本書稿交給他,參加全省的甄選——一旦選為省裡指定的教科書,奶奶就有機會評上教授。龐從省會回來,告訴奶奶她的書稿丟了,沒能參與評選。沒有道歉,只是知會。兩個月後,龐自己主筆的教科書出版。
白狗如期登場,只是在她的講述中變得更大了。一週以前它還只是被母親遺棄的不足半臂長的幼犬,這一次它是一隻及膝高的大狗了,會看家護院,還會在樓裡小孩打架的時候居中調停。龐副校長仍然在故事的結尾殺了狗。這一次,他在後院燒烤,煙味熏人,焦香四溢,三樓都聞得到。 我看進奶奶的眼睛,那裡面仿佛有露天燒炭揚起的煙塵。
奶奶說,龐仲則坐在冒煙的後院大啖狗肉的時候,所有和白狗玩過的孩子都圍著他看,沒有吱聲。其中就有我的爸爸。(當然,自從她上次發作後,爸爸已經聲明他從未見過什麼白狗。)
晚餐後媽媽沒再提奶奶的事,只是對我說:「李老師說晚點要給你打電話。」
李老師是媽媽的同事,偶爾來家裡找媽媽「談事情」。我小時候很願意偷聽。那是一種知世故的聊天方式,如熬煮一鍋濃油赤醬的大菜,兩人試探著輪流往裡加料。任何一點理想主義的天真生澀味都是令人尷尬的,要用厚黑學的蔥薑辣加以掩蓋。業力的食譜只容得下算計、加害和受損。
「你是不是在微博上發了什麼東西? 」
「沒有。」我直覺否定。暗自震驚於李老師看過我的微博。
晚上我接到了李老師的電話。這是她第一次在寒暄和客套以外直接和我說話。這一次她省略了所有寒暄和客套:
「阿姨要提醒你,在網上發言也是要小心吃官司的。」 打電話前,我已經翻找了我近期發的全部微博。大概知道她指的是什麼。幾週前有人發文指控他們系一個美國訪問學者性騷擾。我點了轉發。
「布魯斯教授是學術界的新秀,大家都很尊敬他、期待他的研究。」 她好像在唸一段新聞稿。嗓音甜順如無糖可樂裡的代糖,留下稍許不愉快的後味。我知道布魯斯是誰。我聽過他的演講。和我想象的所有白人男性學者一樣,衣著得體,舉止自信,說起話來像從沒吃過虧的樣子,令人相信他會有一個寬敞明亮的辦公室,桌上擺著妻兒的照片,聊天會提到寵物狗逗趣的名字。唯一的不同是,他還不算老,臉頰甚至還有點嬰兒肥,白面的邊緣幾乎和空氣融在一處,少了棱角,更令人親切。因此當他在講座結尾分享微信號的QR code,說他初來乍到,請對美國學界有興趣的聽眾加他好友時,不少人舉起了手機。
「他還很年輕,這麼有成績很不容易。你們忍心這樣抹黑他、破壞他的前途嗎?」 李老師的聲音多了一點情緒起伏,有種近乎澎湃的道德激情。
「你說那個誰為什麼要這麼鬧?還不是指望著能逼他離婚娶自己?你不要被人當槍使還不知道。」開始了,那口大鍋裡渾濁的食材正在被攪動。 但我不想辯駁我沒有「發言」,轉發只是最廉價的支持。更沒有告訴她,我也收到過那個美國人的信息,幾乎所有在講座後加他微信的女生都收到了。校園裡漸漸有流言,關於那些去國際學者宿舍找他聊「留學機會」的女生發生了什麼。流言中有指控,有義憤,也有對野心家們的幸災樂禍,仿佛她們既然渴望額外的幫助就不該懵懂於即將付出的代價。
她的聲音平靜下來:「阿姨不是要嚇唬你。但他在美國和中國都很有人脈。所有轉發的人都在派出所留底了。想查誰都很容易。你要想想你自己的前途,也要想想你媽媽。知道嗎?」我這才意識到為何她在眾多轉發者中選中了我。我是媽媽的女兒,我的轉發被視為某種風向。
媽媽問我李老師說了什麼。我張了張口,發不出聲音。不願意複述她的話,也不知道如何不重複熬煮那鍋已經爛熟的肉。媽媽難得沒有追問,只是說:「我也大概聽她說了。」我只好開口複述那條微博內容,那些我忍住沒對李老師說的話也漸漸隨之流出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發抖,意識到不妙。
果然媽媽說:「你不要太情緒化。」
我們家從不會說你不要生氣,因為憤怒暗示對方佔據某種義理的上風。只說不要情緒化,因為情緒與理性對立,足以營造出被某種低級之物控制的可悲形象。
我看著媽媽,試圖從她的表情判斷我是否已經給她帶來了麻煩。她沒有這麼說,只是問我:「你打算怎麼辦?」——仿佛推心置腹的閨中密友。
然後,不等我回答,又說:「你自己做決定吧,你是大孩子了。 」
又過了兩週我才再次回家。
一進門,奶奶就塞給我她手寫的控訴書,要求我輸入電腦。
我趁機凝視她,試圖參透那個使她的面目變得更為複雜而清晰的事物。上一週,我終於鼓起勇氣再次登錄微博,轉發的文章已經被轉為不可見,只留下一個空蕩的轉發記錄。布魯斯的名字已從學校訪問學者的網站上消失。一切仿佛從未發生過。我感到惱恨,和一絲可鄙的輕鬆。
奶奶的控訴書並不長,邏輯通順、有理有據,除了革命年代留下的語言遺跡,絲毫不「情緒化」。我辨認完最後一個字,問奶奶:「白狗呢?」
「什麼白狗?」奶奶露出久違的迷惑。
但我想起來了。
奶奶曾經隨口講起她求學前的一件小事——在那之前只有小事。
那時秀榮只有十五歲。
秀榮聽說電影放映隊到了鄰村。鄰家那條玩熟了的白狗也衝出門,跟著她漫山狂奔。她們的腳踝都沾上草色和土味。她們一路跑到平地,跑到江邊,放電影的地方在江的對岸。她們沒有船,也沒有橋,於是隔岸看幕布上電影的反面。翻轉的人仍有完整的故事。
月亮已經升起,但周圍一切景物都還清晰,那是很好的傍晚。
得獎感言!!ヾ(*´∇`)ノ
感謝新人賞徵文,給我每月在工作之餘寫作小說的節奏,讓我不至於完全懈怠。我明白自己到底是被死線操縱的動物。二度獲獎非常意外,感謝肯定!很幸運能有機會被《聯合文學》雜誌的編者和讀者們閱讀。我的小說還在尋找自己的聲音,卻已經找到聽它的耳朵。
聯文短訪 (*´ω`)人(´ω`*)
Q 請分享本篇小說的創作理念?
A 起筆的時候想寫一個關於說服的故事,寫著寫著核心變成憤怒與失去憤怒能力的人。我想如果有一種憤怒是純潔的,它大約伴隨著遺忘。
Q 奶奶的角色刻劃十分鮮明,你喜歡聽長輩說故事嗎?
A 我的童年是和祖父母一起度過的。那時候誤以為童年永無終結,不夠耐心,錯失了很多傾聽的機會,留下的只有努力拼湊的隻言片語。如今年歲漸長,忍不住想象他們在成為樂天知命的長者之前的人生,只能藉虛構探一探我不存在的時間。〈白狗〉裡奶奶的形象有我認識和接觸過的幾位年長者的影子,感謝他們教我思考經驗、記憶和死亡。
Q 恭喜獲得獎金一萬元,請問你打算怎麼使用呢?
A 上次獲獎後還沒機會回到台灣。想請台灣的家人吃一頓飯,剩下的作為在台灣的生活、購書經費。
重磅點評| 很淡卻很辣:女性的控訴與復仇 /劉梓潔
讀到黃丁如的〈白狗〉時,我正評完另一個文學獎小說組,不禁為它打抱不平——這篇!比剛剛得獎的那些都更好、更值得拿首獎啊!——但當然,四千字的字數既是限制,也是優勢。〈白狗〉的好,在於將限制化為優勢,短小並不輕薄,也毫不簡略,緊密的敘事線,淡然節制的文字,無一處浪費。
主線可名為「奶奶的復仇」。重聽且失智的奶奶,在看到昔日同事龐副校長的訃告後,憤恨交加,決心將此人惡行公諸於世,明明年資與能力均等,卻處處打壓著女性,從坐著不動等泡茶到指使印試卷,簡言之,將女學者當祕書,職場男性威權霸凌如無聲大象,龐副校長最可惡的是故意弄丟奶奶升等的書稿,奶奶無法晉升教授。學院裡的位階與性別毒瘤無法根除,無處揭發,奶奶卑屈忍辱數十年。
副線則是「孫女不要這樣就算了」,美國訪問學者布魯斯對女大生集體性騷,發微信邀請女學生來宿舍聊「留學機會」,me too運動下的網路時代女學生不願吞下去,在微博上發文指控。可悲的是,同為女性的「李老師」竟來規勸嚇阻:「他在美國和中國都很有人脈。所有轉發的人都在派出所留底了。」
而串連兩條線的,則是奶奶時而通順時而異幻的故事裡的「白狗」。純潔聰慧的白狗是龐某威權殘暴的犧牲物——殺了、紅燒、下酒。新世代的「白狗」們即使女性意識抬頭,善用新科技傳播,仍不敵背後老大哥的威權,發文一夜消失。
四千字如何收尾?是極致考驗。黃丁如收得極好極美。奶奶少女時帶白狗漫遊至江邊看電影,即使在對岸,也能看到電影的反面。江水悠悠,期待水流將我們過渡到布幕的另一面,那麼,一切真相便可再翻轉看一遍。
劉梓潔
作家、編劇,彰化人,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林榮三文學獎、台北電影節最佳編劇與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著有散文集《父後七日》、《此時此地》、《愛寫》、《化城》,短篇小說集《親愛的小孩》、《遇見》,長篇小說《真的》、《外面的世界》、《自由遊戲》、《希望你也在這裡》。編劇作品有《父後七日》、《徵婚啟事》、《滾石愛情故事》等。現定居台中,並於逢甲大學、中興大學教授劇本及寫作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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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赠阅的报纸总是从玄关鞋柜无声转移到奶奶房间日渐膨胀的废纸堆里—–这句话太长了,作为文章的开头一下子就让人提不起来兴致了
只妈妈抬起头,脸上是让我熟悉又警觉的倦怠。—这句描写有必要吗?
李老师和作者打电话,作者为什么怕这个电话,是李老师的学生吗,因果交代不清晰,或者说因果渲染不够?
整体的构思挺好的,但总觉得故事不完整。这种多线写法,最怕读者把一些信息忘掉。
哦,对了还有作者到底是台湾人还是大陆人,姥姥好像是大陆的事情,微博也应该也是大陆的事情,纯好奇
我想故事發生在中國,究竟台灣只有一個省,所以省會級大會很難出現在台灣。然而派出所也不容易出現在中國就是了。
但是作者好像是台湾人吧,我看访谈说她得到奖金回到台湾请吃饭什么的,所以她虚构了一个故事写的?
這是小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