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包超人的座右銘是把臉分享給別人吃。畫風可愛溫暖的卡通情節,突然變成有點痛的當代寓言。花柏容的幽默感很殘酷,每次轉身卻都是為了逼近真實。不逃跑的人,才能破解那些祕密。樂觀點想,象鳴時刻,也許霧會散去。
《洗大象的女人》
時報出版,2024
小說從一場探監開始,女主角帶著小孩,準備與前夫會面。平凡的日子裡有婚姻衝突、協商角力、婆媳問題,沒想到還可能出現犯罪與屍體。花柏容建造懸疑電影般的場景,無所不在的大象夾帶謎團,包圍著人心最純粹的欲望。
Q 距離出版《愛貪小便宜的安娜》、《龜島少年》、《被劫持的影子》已有十年時間,此次創作《洗大象的女人》,與過往最不同的書寫歷程/經驗為何?
A 我過去寫故事比較隨性,這十年來專注於編劇工作,編劇會重視角色設定、角色行動、故事的推展,小說創作不必然如此,但這方面的思考會造成影響。我現在會把角色建立得清楚、形象立體後,才去想故事怎麼走。好處是在框架底下,故事走向比較不會搖擺,角色的性格與行動會比較一致。
跟影視劇本相比,我覺得寫小說還是比較輕鬆(笑)。影視製作非常複雜,從故事發想階段,各方意見就會不斷進來。劇本是一個用來溝通的工具書,涉及整個團隊,包含攝影、美術、化妝、動作等等,過程會有很多曲折,很多需要修改、調整的時候。雖然小說完成後也要面對大眾,會有編輯意見,要考量市場,但至少過程中我只要對自己交代,不必管其它人。書出版之後,無論有沒有改編成其它形式的作品,小說寫完當下,它就已經完成了。
Q 《洗大象的女人》是您首次撰寫懸疑基調的小說,行文非常具影視感。好奇是否考慮過以劇本呈現?又,為什麼會想寫這樣的故事?
A 一開始就決定要寫小說,沒有別的想法,我對小說還是有一份熱愛。寫作這個故事最早的動機,其實來自影視工作的田野調查。我當時接的案子主題是女性監獄的故事,我訪問一些女性受刑人,對她們的故事很有感。案子後來沒有成,但留下一個契機。我接觸到的受刑人裡,罪名最嚴重的是殺人未遂,其它可能是詐騙、侵占公款、傷害。在田調過程中其實會覺得,這些人看起來就像我們身邊的親友,很平凡,可以跟她們做朋友。
聽她們的故事,有些犯罪其實是一時衝動、腦筋斷線,或是為了某種情感性的因素而做,並不是起初就有很壞的動機,或是性格很邪惡──至少我接觸的人不是這樣。她們回歸到日常,就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平凡人。《洗大象的女人》寫的,其實就是一個女性,做出小小的犯罪,最後為了解決這件事,又做了另一個小小的犯罪,簡單說是如此。這個故事我一開始就想好結局,創作過程反而是努力地想可以怎麼隱藏它,透過佈局、鋪陳來迷惑讀者,同時給予一定的暗示,讓人可以理解角色最後是怎麼走到那裡的。
Q 《洗大象的女人》從角色設定、人物的表述方式、互動關係,都相當程度地反映出當代社會的樣貌,您會如何看待該書與讀者、社會對話的可能性?
A 本質上,小說就是要與社會溝通,我的作品大部分是處理當代的題材,除了有個人的偏愛,也是因為我對現代性比較有感。《洗大象的女人》不是處理當代的社會議題,但裡頭我的確放入自己對於當代社會的觀察,包括離婚率高、小孩子個性比較早熟的現象。這些都是當代性的一部分,我用小說的方式與社會溝通,透過角色呈現「他們可能是我或讀者身邊的某人」,形成一種共情的方法,但並不是直接處理議題本身。
Q 書中有一對同名的哈士奇,男主角「改名」亦是重要的敘事線,而與此同時,部分角色如公公、婆婆及妹妹卻「無名」,想請您談談角色名字的安排與設計?
A 將兩隻哈士奇取作波吉,是想玩同名的樂趣。一隻哈士奇代表的是兒女帶來的麻煩,一隻則是拯救人命的狗。男主角改名的意義很重要,是他自我認同的轉變與追求。他不在乎身邊的所有人事物,變得愈來愈純粹。而無名的角色,源於這本書我使用第一人稱視角,主述者是一名女性,在日常生活中,可能不會直呼公婆、小女兒的名字,只留下稱謂。這算是一種手法,我藉此來創造真實感,只要讀者不會混淆,就不需要用名字交代。但書中其它角色,如曉宇(知曉宇宙奧祕)、安可(第二個女人),則是呼應故事,有意為之的命名。
Q 閱讀短篇作品〈貓,A片及形而上的夜晚〉、〈岳母從岡山來〉及《洗大象的女人》,似乎都涉及「人思索自身的安放之處」的主題,您會如何看待「空間」之於《洗大象的女人》,甚至是在自己各篇作品上的意義?
A 對我來說,這也是現代性的一環。我寫的時常是與城市人有關的題材,我認為所謂城市,就是無數個隱密空間的集合。《洗大象的女人》提到的個人倉庫,國外行之有年,台灣近幾年出現,又提供了一種新的個人的隱密空間。
空間的意義很多重,當代的隱密空間也包含網路的雲端空間。但談隱密不是為了說故事而說,而是藉由描寫這些空間,可以呼應到我們現在所處的生活樣態。
Q 您的作品中常有動物現身,或抽象或具體,為小說折射出豐富隱喻。《洗大象的女人》也運用了大象、松鼠、渡鴉等動物,「大象」此一重要象徵更是經歷多次意義的翻轉與各異詮釋。能否談談您的選擇與意圖?
A 我反覆提到現代性,現代性裡有個特點,是人對動物的態度和過去不一樣。比我老一輩的人,會把動物視作畜生,但當代我們不會用畜生形容動物,只會用來形容人。我們現在會把動物看成夥伴、家人,願意去理解牠們,跟牠們比較平等地共處。這是現代性的一部分,所以我的作品中,會有比較多對動物的描述。
以《洗大象的女人》來說,「大象」其實是在談「你/妳是否願意背負大於你/妳的事情?」什麼叫大於自己,就是兩人的關係,婚姻、家庭,甚至社會、國家、拯救世界,這些都是超出你個人的事。男主角決定放棄大的東西,只要跟自己的祕密在一起,女主角則是選擇背負這些。她的動機很多,非常複雜,但我想,這是大部分的人讀了會比較有感的地方。就像我們常常說人不可能是孤島,要完全脫離他人獨立生存,是很難的。
大象在書中對男女主角的意義不一樣。一開始,男主角丟出這個比喻,女主角非常不理解,大象是她怨恨的開端。但她後來想到蜜月旅行,大象與美好回憶產生連結,轉為她獨立、冒險的正面印象。到後來,女主角願意接受丈夫提出的事,大象以抽象的樂音形態出現,這個符號的意義,成為她的某種精神慰藉。
松鼠與個人倉庫的意涵關聯,談的是角色的祕密。渡鴉則代表著「彼岸」,也回應男主角自我認同的轉變。這個角色的最高目標就是保守祕密,但那個東西其實是一種投影,像看著鏡子,他在乎的並不是對人的情感,而是某個形象。「彼岸」跟現實之間是有距離的,他想盡辦法,不計代價地要離開這裡,抵達那個地方,但那其實是一個抽象的東西。
Q 如果能夠/願意定義,書名「洗大象的女人」是什麼意思?為何會選擇「洗」這個動詞呢?
A 對我來說這是一種詮釋,洗大象就是照顧大象,守護大象,與大象共處。女主角可以不背負那些事情,她一開始也很憤怒,充滿懷疑,但最後她接受,願意採取行動,協助處理男主角所造成的種種問題,保護這頭大象。某方面來說,女主角還是比較溫暖、善良的人。有些負面情緒時,她會用比較幽默的態度面對。我們常談角色的成長,女主角在「照顧大象」過程中的轉變,就是她的成長。
採訪撰文|梁綉怡
一九九六年夏天出生,台南人。師大國文系、北藝大文學跨域創作研究所畢業。喜歡劇場、聽團,迷戀現場發生的事。曾獲新北市文學獎、桃園鍾肇政文學獎、台中文學獎,作品散見社群媒體及刊物。
攝影|小路
場地協力|春希chunx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