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岡本隆司(現任京都府立大學文學部教授)
編按:從大清帝國成立到習近平時代,「一個中國」大夢是如何開始的?十七世紀的東亞世界多元勢力並存,又是如何慢慢發展到「一體」與分離之間相互拉扯?日本歷史學者岡本隆司從十七世紀的全球面貌談起,為我們揭開從明至清的中國歷史發展軌跡,以及其與全球歷史的互動及影響。文章節錄自《岩波新書.中國的歷史5:中國的形成》導言〈在混亂之中〉,標題為編者擬。
「十七世紀的危機」
談到總結十六世紀的一六〇〇年,應該是只要稍微了解歷史的人,一定都會記得的一年吧。這一年日本發生了決定天下的「關原之戰」。長期處於戰亂、紛爭的戰國時代,終於因此役而收束,在日本史上是一大事件。
當然這並非是很唐突地發生在這一年的事,戰國時期經年累月的混沌、流動,終於達到最後的局面,逐漸成為一統。與此同時,也揭開了日本近世的序幕。
然而處於一片混沌的,不僅只是日本列島而已。這似乎是地球規模、世界共同的現象。不用說,當時的世界正處於大航海時代。
一提到十六世紀的大航海時代,人們腦海裡首先會浮現的就是哥倫布、麥哲倫這些勇敢的航海家橫跨大洋航海的冒險事業,或是方濟.沙勿略、利瑪竇等傳教士跨越異國邊境從事傳教活動吧。這在日本史上,也是一個被稱為「南蠻渡來」的現象。
當然,這些著名的人名、事件非常重要,但不僅止於此。讓我們將目光望向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動向吧。冒險家的大航海時代,同時也是全世界的商業熱潮時代。對世界各地而言,四處都流通著新奇的產物,貿易非常興盛,這是前所未有的狀態。
因此過去世界秩序的架構逐漸無法維持,多少開始產生混亂與紛爭,被迫要重新建立新的世界秩序,這似乎也是不論東西、全球共通的現象。
儘管混亂是共通的現象,但日、歐、亞卻不可能有相同的外貌或內涵,彼此都有著各自不同的性格。日本正值戰國時代群雄割據,歐洲有西班牙、葡萄牙建設殖民地帝國及斜陽。明朝苦惱於內憂外患,鄂圖曼帝國從蘇里曼全盛時期逐漸轉變,東亞與西亞各自經歷著動盪。
日本在德川家康的領導下,自戰國時代的混亂局面逐漸邁向和平統一,展開了新的局面,全世界與此幾乎同時,也從過去混亂的狀況開始轉變。
歐洲的西班牙開始衰退,進入混亂的爭霸時代。在發生關原之戰的一六〇〇年,後起之國的英國也開始進入東方,在這一年創立了英國東印度公司。
在世界史上,成為其契機的就是稱為「十七世紀的危機」(The General Crisis)的現象。這基本上是一場氣候的變動,從十四世紀開始的小冰河期造成了氣候的寒冷,因為受到了太陽活動低下、聖嬰現象、火山噴發造成的火山灰雲等的影響,到了這個時候氣候變得更加嚴峻。
在此之前,由於大航海時代的商業活動盛行,世界一片榮景,這使得狀況更加嚴重。由商業的活化帶來的「新大陸」的白銀,也隨著時間的過去而減少。由於多重的原因,全世界陷入了比「十四世紀的危機」更嚴重的大恐慌。
倘若沒有充分觀看「中國的歷史」本系列中提到的各種史實歷程,就無法論述長期的東亞史,甚至是世界史。
東西的十七世紀
在西洋史中回溯這樣的動向,就會歸結到征服世界的大英帝國。一六〇三年,德川家康成為征夷大將軍,同年伊莉莎白一世駕崩。對大英帝國來說,這或許是展開了「危機」世紀的序幕吧。但歷經了「十七世紀的危機」,大英帝國也逐漸建立了「財政=軍事國家」的架構。
所謂的「財政=軍事國家」(fiscal-military state)指的是國家靠著稅收、公債,有效率地聚集並持有廣大的財源,且有效地將資金投入槍砲、海軍等軍事力的革新與增強,透過這樣的手段在世界各地豪取強奪,並日漸富強的體系。這種軍事財政的革命,正是因為面臨到「危機」並試圖克服而產生的。以這樣的體系為基礎,大英帝國達成了產業革命,進而在十九世紀稱霸世界。
十六世紀的大航海時代,讓世界正式的開始全球化,經歷了十八世紀後,又更加的深化。近年來歷史學家稱之為「大分流」(Great Divergence),這正是代表了當代的學說。
全球化的歷史與「大分流」正席捲著全世界,並逐漸成為定論。然而仔細思考後,會發現「大分流」的概念所指的現象,其實既不罕見,也並非新的學說,是早就有人提出的說法。我們可以說是產業革命,可以說是takeoff,也可以說是近代化。無論哪一種說法,都是指歐洲異軍突起、領先全球的現象。
既然如此,那麼「十七世紀的危機」就是能夠與近現代連結的一個現象了。而如果是「大分流」、「近代化」的話,那麼肯定也左右著位處在世界另一頭的亞洲的命運。現代的我們非常了解歐洲的「近代化」,無須我再贅述。但我們卻必須要重新審視亞洲的狀況。
實際上,「大分流」的學說所改變的,是亞洲的定位。十八世紀末期,歐洲處於產生分流的前夕,當時歐洲的經濟水準與東亞相當,甚至被視為是相當均質的。所以從中「分流」出來,從這一點來看,相較於過去都將亞洲視為「從一開始就不同而落伍」的史觀,確實是很嶄新的看法。或許這也是西方人開始對過去西歐中心史觀的錯誤有所頓悟,而做出的反省吧。
我們當然很歡迎反省,但若要問這對東亞是否有精確的理解,那又不是那麼明確了。對此我們已在別處詳加敘述,在這裡便不再重複。但若容我多說一句,那麼如果只把目光焦點都放在經濟指標,就會對社會結構、統治體制等的形式缺乏洞察。
尤其是中國史,更是如此。例如倘若沒有充分觀看「中國的歷史」本系列中提到的各種史實歷程,就無法論述長期的東亞史,甚至是世界史。要論述全球化歷史,就必須要先重新審視東亞的歷史。
近現代所謂的「大分流」,以及成為其前提的「十七世紀的危機」、更前提的十六世紀以來的混亂,在東亞的脈絡、局面裡又是如何呢?這在理解整體西方所謂的「大分流」所推動的世界史時,也是極為重大的課題。
客觀地思考「北虜南倭」,就會發現這是顯示出當時世界「混亂」化、東亞多元化的一個現象,也是海陸各自勢力興起的產物。
東亞的混亂
儘管我們簡便地說「混亂」,然而那並非是毫無軌跡而紊亂的狀態。東亞當時既有的一元化、集約性的秩序體系,由於無法立即順應加速的多元化,因此出現了混亂。
十六世紀的明朝,用漢語將這樣的情況以「北虜南倭」來形容。北邊有蒙古侵襲,南邊有倭寇,以政權來看,確實是嚴重的外患、巨大的對外威脅,是充滿了危機感的狀態。
然而客觀地思考「北虜南倭」,就會發現這是顯示出當時世界「混亂」化、東亞多元化的一個現象,也是海陸各自勢力興起的產物。草原上的蒙古勢力,在過去就持續和明朝對峙,海洋上有武裝貿易業者逼近,且勢力也日漸增強。
本系列書籍的第四卷中詳述了「以明朝政權為中心的朝貢一元體制」,而這些外來勢力都意味著對立的關係。然而如果是對立關係,就會不斷產生紛爭,只能不斷地思考如何穩定情勢,從錯誤中學習。
這樣混亂的局面和歐洲相同,東亞局面越演越烈,就在看不見收束的狀況下,進入了十七世紀。西方進入了西發利亞主權體制,主權國家的並立、國際關係,而東亞卻可說是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北虜南倭」豔飾了十六世紀,成為延續了蒙古、倭寇的勢力,到了十七世紀也依然是與多元的勢力對立的存在。大致上可以分為東北、南方、海洋的勢力。我們甚至可以說這些勢力加深了多元化,在各方面都能看到巨大的變化。光是眼睛看得見的事件,就有遼東的軍閥勢力興起、沿海的荷蘭勢力進入,以及中國內部的動亂。這些在十六世紀末期都不算太顯著,是屬於比較新的局面。
這些局面發生的時間和地點都不同,發生的現象也各有所異。然而內部不管在空間層面或時間層面,都有著相互的連結。因為儘管隨著時間的經過,局面有所變遷,但狀況本身都是十六世紀「北虜南倭」的延續。
「北虜南倭」雖然各自發生在南北,但起因與本質卻是相同的。就算時間過去,依舊沒有改變。這個根源相同、與多元勢力競爭的對立在解除之後,連結的部分變得明顯,最終融合為一股勢力。那就是接著登場的清朝在政治上的功能,也是其歷史上的角色。
明清接替的示意圖
明朝的「朝貢一元體制」,根據的是中外、華夷這樣的二分法世界觀,把自己稱為「中華」,並將其他的「外夷」稱為非「中華」,甚至加以蔑視的秩序體制。這種方式隔離了內外,且不承認除了朝貢之外的對外關係,明朝幾乎沒有認可過「外夷」當中的不同。這超越了人們的思考意識,明朝的體制就是如此。
然而「外夷」實際的狀況,本來就非常的多樣化。比方說日本人與西方人,就完全不同,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明朝的制度與體制非常的固定與僵化,無法辨別並掌握其中的不同,像「倭寇」、「南倭」這樣概括性的說法就是典型的例子。而無法因應「外夷」的多樣性與多元化,就是東亞混亂的起源。到了十七世紀中期,明朝滅亡,東亞的主角由清朝來接替。
俯視這樣的狀況與趨勢,就如同表1所示。表1統整了十六世紀到十八世紀大致上的動向。
十六世紀「北虜」的後繼勢力有滿洲、蒙古、西藏、準噶爾,這在之後就形成了清朝本身與「藩部」。
日本當時正在進行所謂的「鎖國」,因此日本勢力後退後,接續「南倭」的中國海洋勢力有獨立的廈門、臺灣,這些都被清朝吸收,轉化成華人進入海上、且有與經過南海而來的各國貿易之關係,我們暫且說這是「互市」的關係。
明朝由於內亂最後自行滅亡,後繼勢力就遲遲無法形成。清朝平定了流寇,鎮壓了北京、華北,但江南、華南仍有明朝遺孽,直到十七世紀末期才終於排除其勢力。到了這時候,清朝才終於確立了明朝後繼者的地位。
位處周邊的諸國從十五世紀以來,就一直臣服於明朝的威勢下,締結了朝貢、冊封的關係。這樣的關係其後也由清朝繼承了下來,以當時的用語稱為「屬國」。
揭開十七世紀序幕的東亞,與上列的多元勢力並存、角逐中原。經過百年後的十八世紀,這些勢力看似全都與清朝融合了。
位處世界之中的清朝
揭開十七世紀序幕的東亞,與上列的多元勢力並存、角逐中原。經過百年後的十八世紀,這些勢力看似全都與清朝融合了。以規模而言,可說是如同本系列第三卷當中的元朝的復興。除了外觀上還有許多其他的面向,我們都會在後面詳加敘述。
越發顯著的獨立性在各自維持後,各方的角逐、爭霸也更加深、更長期化了。為了順應如此的情勢,或許也產生了系統的建立,當時甚至很有機會出現像歐美歷史的可能性。
西洋史與近代史的發展,以西發利亞主權體制、國際關係的建立與霸權的爭奪、移轉為主軸,其多元化的要素儼然固定化,並讓人得以在多元化當中找出固定的秩序。不過正因如此,歐美的近代史就充滿了對立、矛盾與戰爭。
這的確也是世界史當中的一個典型,而這樣的國際關係席捲了全世界,最後成了國際標準。身處現代的我們,看到這樣的狀況,幾乎都覺得理所當然而不加遲疑吧。
然而俯瞰當時的整個世界,這絕非普遍的狀況,而是一種很特殊的進程。至少在東亞就並非如此,因此在區別西洋史與亞洲史時,我們或許也可以把它視為一個特徵。
動亂不斷的多元化最終是如何收拾殘局的呢?東亞面臨了這個不只局限在東亞的世界史課題,最終由清朝交出了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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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生。專研近代亞洲史,現任京都府立大學文學部教授。代表著作有:《歷史學家寫給所有人的中國史:從環境、氣候到貿易網絡,全球視野下的中國史》、《日中關係1500年:從朝貢、勘合到互市,政冷經熱交錯影響下的東亞歷史》、《朝鮮的困境:在日清之間追求獨立自主的歷史》、《中國為何反日?:中日對立五百年的深層結構》、《袁世凱:左右近代中國的俗吏與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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