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穎三個字,像咒語,反反覆覆,被台灣文壇時而提起。像懸念,掛在看完《不吠》、《小碎肉末》的讀者心底,也來自她在小說中佈下讓人感到《駭客任務》般母體出現破口重置的機關。像迷陣。上網Google,全世界的李佳穎都會起來。十六年後,咒語解除,懸念擱置,迷陣稍微輕透。那個寫小說的李佳穎回來了,在這個《進烤箱的好日子》。
《進烤箱的好日子》
自轉星球文化(2024.07)
「真實未免也太囉唆了!」主角阿丹成年後,想寫一本青春期前期的回憶錄,卻發現記憶有缺口,一面寫一面去找那些被寫的人核實。但真實比文字還滑溜,記憶似水邊寫邊漏,關於父母離婚、成長探索,乃至性啟蒙青黃不接的種種⋯⋯這是一本女孩有天醒來,想用小說舉起世界的小說。
再一年就要不存在的小說家
Q 你在其他訪問交代了消失十六年的原因。我好奇:沒產出文字的時候,你會感覺自己不存在嗎?沒公開寫作跟身處異鄉,對你來說,哪個比較有不存在的感覺?
A 這一題,我在筆記上寫著:「這問題太可怕,我要先去角落哭一下。」你用「不存在」這詞,它可分兩部分:身在異鄉跟沒寫作。關於後者,老實說我對自己的寫作能力有種莫名的信心,可以支撐十五年,直到去年才快不行。很多時候我完全沒寫東西,期間之久可以年為單位。有時,我會把文字檔抓出來,寫個幾千字,覺得「嗯,我還行嘛」再關起來。不過確實,不寫的時候,你的思考就像水一樣流掉了。
至於身在異鄉更是,尤其我是亞裔,又是台裔、女性,不存在就是我們的日常;被丟到一個地方,沒了寫作者身分,也沒人知道我會寫作,你的認同、文本資本都歸零。我覺得身分認同方面比歸零還慘。我的認同是台灣人,但回台灣,大家會說我是海歸。這兩件事某程度也是同一件事。用「不存在」來形容很好。這就是為何我覺得這問題很可怕。
Q 這次回台打書,你親自經營(把持?)出版社自轉星球臉書。發迷因、廢文跟寫小說,哪個比較快樂?你有觀察到社群媒體對語言產生影響嗎?
A 很好玩啊,但我絕對不會用寫作者身分開社群帳號,我知道自己對語言的神經質到什麼程度,兩句幹話可能要寫二十次。一個公開的社群媒體對我來說太多了。所以借用自轉星球臉書很好玩,但打書完我就會回去躲起來。
影響語言一定有。在網路上語言就是全部,當你沒其他東西可以輔助,你就必須把語言推到最大。這就是為何我(在臉書上)講到迷因。迷因很有趣,它打破語言在網路上的獨尊,它的傳播路徑就是透過讓人發笑,當然它有時也很殘酷;同時,迷因還要你秒懂才能擴散,才能生存。關於這問題,我會想到社會語言學認為語言是抽象社群如性別、階級的展現,但我覺得語言是一種練習,它本身「就是」社群。我覺得這觀察放在網路上更明顯。
少女進烤箱,死亡蛋糕的美好滋味
Q 《進烤箱的好日子》裡,阿丹很有自覺的區分小說跟回憶錄——儘管帶著惡趣味。你怎樣看待不同文類對真實與虛構的討論?例如這幾年台灣文壇也發生的真實與虛構爭議。
A 打破是必須的,創作的本質就是破壞,所以創作者要走在文類前面。卡波提寫《冷血》之前,我們可想像一定很多小報在用小說體寫社會案件,這種看的方式其實就是我們後來人的視角。
我想你要問的,是去年林榮三散文獎的爭議。我其實不在乎散文的虛構,因為無法查證。我覺得爭議不在虛構,而在於大家搞不清是在破壞什麼——雖然後來有表示是想破壞文類限制。你問這件事有解決辦法嗎?有,就是來寫小說。小說是一個很有彈性的文類,像水。如果你不想你朋友的真實成為別人口中的虛構,那你就來寫自傳報導文學或代稱的自傳小說——這些是我隨口說,但都是有可能的。小說發展到現在,各式各樣都有,發展到人們不能忽視時就必須給它一個分類。必須給一個分類時,大家就不在乎真實或虛構,因為我都可以找一個類別給你。最近沐羽的《痞狗》想寫一種「新的散文」,我就覺得很棒。
Q 《進烤箱的好日子》也是一本青春變形記。一半處理青春,一半處理怎樣用小說處理青春。可否談談這兩個元素(青春期成長與論寫作)是如何加在一起的?
A 疊加的原因很簡單,就是我。我想寫一本我十五、六歲時有興趣讀的小說,能從裡面看見我自己的小說。那年紀會有很多探索,對性別、性向,對快樂的追求或追求不成,對好笑的執著,還有疑惑。
至於論寫作的部分,其實寫這本時我心中有讀者——這跟我過去寫短篇很不一樣——十五、六歲的國高中生。我希望這些願意給小說機會的讀者有興趣讀,所以你會發現這本的腔調、節奏跟過去很不同,努力抓住讀者的注意力。這跟論寫作的部分也是一致的:我希望他們讀完會想寫東西。如果讀完,你好奇自己小學發生了什麼事,想寫一本回憶錄,那就很棒。寫出來,你會更理解自己。可以說,論寫作的部分,就是在推廣也介紹寫作。
Q 你的預期讀者很年輕,你會擔心作品裡的小說論太難,阻礙他們進入嗎?
A 有人建議我第一章開始談創作的地方全部刪掉重寫——我沒照做,但我完全可以理解。我覺得我把後面寫得很好,也很白話,包括對性別跟語言的牢騷,我儘量寫得好笑。這些如果直接講,大家可能不會想看,用生活中每天都在用但不曉得的語言來呈現,例如「頭家」,你以為只是「老闆」,但沒有欸,男生只要結婚就是頭家。讀者大概撐過十頁,後面就可以很順的過去——就像騎單車,經過上坡,就可以享受下坡的飛馳。讀不懂沒關係,先放著,看完整本覺得前面好像有點意思再回來看也可以。
你不知道語言是驚喜箱
Q 過去你在《不吠》、《小碎肉末》都提出某種寫作論點,例如你提過小說或敘事若是口語的再現,那麼流暢的句子就偏離了現實(但我們著迷於流暢);或娃娃屋的譬喻,語言抵達不到——指認即形變之處,才是小說魅力所在。這麼警覺的小說觀是如何養成的?跟你讀語言學或譯者的身分有關嗎?過了十六年,你對小說的思考有改變嗎?
A 這跟我喜歡語言學有很大關係,所以我不覺得十多年來有改變很多。我們每天都在說話,但語言學教我把語言拆開,會發現裡面有很多像是twist的東西。
語言學研究有個方式叫作取語料,一群人在聊天,在中間放個錄音機,把錄到的Transcribe(包括說話的嗯嗯啊啊都要轉錄),當你這麼細節地去看對話,就會發現《不吠》後記說的。一般我們讀到的小說,尤其俄國小說家,每個人都一大段講得流暢得要死,也例如以前我們看國片會覺得尷尬,是因為一般人講話不會這麼流暢。這就是你實際拆開語言,會發現跟想像是很不同的,還有拆開後,你發現你使用了(這樣的語言),但你不知道,像是前面提過的「頭家」。
語言學的知識,在我讀或寫小說時變成一把尺。虛構,是虛構事件或人物,但對話某程度上服膺「寫實」,我會用這把尺來衡量。所以,那些「論」是我完成小說會講一下的心得或牢騷。論自己的小說不是小說家該做的,應該留給別人。
Q 你曾以筆名翻譯一些名家。我好奇關於語言的再現與失落,是否因譯者身分更有心得或啟發?有沒有哪個作家的小說讓你翻譯時感到沮喪?
A 身為創作者跟曾經的譯者,我完全同意翻譯是不可能的,明白這件事再去看翻譯,我只有尊敬。好的譯者,絕對是一個世故且謙卑的讀者:要讀得懂所有小說家放置的暗示、伏筆、意義,並且在你自己的語言中找到最好的對應。同時,時時刻刻提醒自己「這不是我的創作」——儘管我覺得翻譯確實是一種創作。我覺得這個拿捏超難的。那時我很年輕,給我這樣年輕的人翻譯有點危險,我現在也不敢看那些翻譯。不過我運氣很好,翻譯菲利普・羅斯、基蘭・德塞,都不是語言很刁鑽的,像菲利普・羅斯,你要說他直白也可以。我確實不覺得翻譯有讓我沮喪過,除了死線要到了。
Q 這麼近乎後設的在意敘述跟被敘述物的落差,會影響你閱讀小說嗎?
A 會。但也看文類,我喜歡讀的跟我寫的有點像,所以經常介意。比如克瑙斯高《我的奮鬥》已告訴讀者是回憶錄,裡頭寫很細節很美很動人的景色我都能接受,但他寫八歲的他想「我爸低估了我」這種句子時,我會馬上被踢出他的文字世界。或是他寫過小時候一個晚上,窗外有摩托車聲,鄰居婦人出來如何如何。這些如果是回憶錄的記憶存取點,我可以接受,但很多時候這些在書裡都是背景,一下就過去了——這樣我就會出戲,覺得不對嘛,不可以這樣。當然更好的是,這種「出戲」會挑戰我:為什麼我無法寫這樣的作品?
採訪撰文|翟翺
一九八七年生,花蓮人。曾任報社編輯、《幼獅文藝》主編,現任職科技媒體。合著有《一百年前,我們的冒險:臺灣日語世代的文學跨界故事》、繪本《1+1+1》。
攝影|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