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evious post
十年前的一個冬天,捐老師率唐門小卒數名,搭乘中華航空前往北京參加兩岸青年詩學論壇。論壇當晚的宴飲,大人一桌,小人一桌。想當然耳,唐捐坐鎮的那個大人的圓桌,強國詩人們強強環抱。杯觥交錯,白煙從爐火中裊裊而升。酒酣耳熱之際,唐捐提議,不如以朗誦會友吧。耳邊傳來我們熟悉的,既抒情又臺客的調調——「呵,賽/賽性急地烙下來了/我不要唱烙賽的歌/可賜,賽,它佔領我的大好河山大壞皮囊 賽/在腦髓裡逼我想,在咽喉中逼我唱 性急/在大腸與小腸之間逼我美爽爽 地烙下⋯⋯」(〈出賽曲〉)只見強國詩人捧著唐捐《金臂勾》,或低頭思忖,或面露難色;座中的唐門子弟沒有不笑到花枝亂綻目屎流。
《金臂勾》唐捐著/蜃樓出版,2011
無論烙賽還是烙詩,其中必有貓膩,但真相可能永遠不止一個。「出塞」本是唐代詩人寫邊塞生活常寫的題材;從「出塞」到「入賽」,又有一種代表臺灣出國比賽,哪A熊熊挫賽的多重意味。赴強國進行學術交流,兩岸詩人學者談詩論藝,彼此較勁;時有刀光劍影隱隱浮動,好不熱鬧。詩人論詩,一如將士武劍;在這樣的情境,誦詩〈出賽曲〉,這或許寄託人在異鄉,身不由己的某種靠北心境吧(這種心境可與唐捐《噢,柯南》中的〈暑假帝國的覆滅〉一詩對讀)。(以上全屬臆測)
還好,席間唐捐用他那丁丁般的傻笑,深情款款的軟語,溶化了凍僵的場面。他說,詩好詩壞,從「接地氣」可以看出;他還說,希望有這麼一天,兩岸的冷笑話,垃圾話,幹話和髒話可以互通。
我還記得,回臺當天,一行人在北京機場依序準備報到、托運行李。排在我們前面的是一個強國大媽,也搭同班班機。快輪到她的時候,來了一大票強國人,沒事一樣插進強國大媽和我們之間。在我印象,無論是課堂授課,或是交辦事情,都是憨厚靦腆笑笑,斯斯文文客客氣氣。可是我沒見過這樣的唐捐——他青筋暴起,大聲喝斥:「你們有沒有文化怎麼隨便插隊!」強國大媽嗓門也不小,說北京就是這樣排隊你們不喜歡就不要來北京呀。唐捐沒有絲毫畏懼,「那你們也不要到臺灣。臺灣不歡迎沒有文化的人!」
你說,詩人唐捐是不是很適合選總統?
我又記得,有一年有幸受邀,幫忙臺北捷運公車詩文找詩。詩限五行。唐捐〈難道這就是愛〉是我挑選的其中一首。這首詩張貼在捷運車廂內,引發網友熱烈討論,後來成為各大新聞媒體的社會焦點。有人叫好,也有人質疑,「你看山小」這樣的不雅詞彙,居然出自臺灣最高學府中國文學系的教授(而且現在還當系主任)之手?!我覺得自己好棒棒,自己喜歡的詩被很多本來不是詩的讀者看見,而且讀者也可以透過這首詩重新思考詩的當代意義。我把新聞連結傳給唐捐,對話框上出現三個字,卻足以令人寒毛豎起:「你害的」。
唐捐〈難道這就是愛〉(圖擷取自台北文學季YouTube)
唐捐第一本少作《意氣草》以來,作為死忠唐粉,我比別人幸運很多。唐捐勤波臉書,結集近年幾本詩集的期間,包括《金臂勾》、《蚱哭蜢笑王子面》、《網友唐損印象記》以及最新詩集《噢,柯南》,我有機會直接受詩人濡染。肖話學了一點之外,受挫時,他三言兩語讓我破涕為笑,重振精神;每每我想摸魚耍廢時,就感覺唐捐在我背後,發出十萬伏特電波。不怒而威,不寒而慄。
面具詩學當為唐捐本色;這樣的詩學底蘊,造就了詩人在人生舞台的多重人設。然而,就像是唐捐對詩的詮釋,「它只是銘刻/並不負責放下」(〈詩不能⋯⋯〉),生活之無聊與無力,能抵抗的,或許只剩詩了吧。如今,我的年歲已長,長於當年那個傳道,授業,解嗨的唐捐;然而,每當有惑,感到悲哀,乃到他的詩中去逡巡,去守候。
《蚱哭蜢笑王子面》唐捐著/蜃樓出版,2013
《網友唐損印象記:臺客情調詩》唐捐著/一人出版社,2016
《噢,柯南》唐捐著/雙囍出版,2023
撰文|曾琮琇
照片|Y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