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華洋溢又充滿激情,彷彿沒有什麼事情是禁忌,沒有什麼話題不能談──詩人顏艾琳曾以詩集《骨皮肉》,那直面女性情慾的感官書寫,在二十年前的台灣詩壇掀起不小的瘋狂。現代詩之外的她,大學畢業曾經做過東立漫畫的企畫,還在輔仁大學時就跑過《自立早報》與晚報、中央日報、時報周刊等媒體的採訪與企劃專案,也曾受邀為蘇慧倫、辛曉琪歌手填過詞,但失敗。不論文字在各種平台與體例上的成敗如何,她數十年如一日,依然與文字朝夕相處。那麼文字以外的她呢?
想像中的鋼琴,多願望的童年
平行時空的核心假設是,當人每做一次選擇,就分裂出一個不同的時空,並與其他做出不同選擇的自己就此永遠分離。很有意思的是,在接受採訪時,顏艾琳不時混用了「平行時空」與「平行夢」這兩個詞,為這次採訪的專題帶入更多內涵。墨鏡底下,顏艾琳的眼睛確實正閃爍著夢想的貪婪,她詩人的聯想能力正讓自己不斷延異出去,回到那些平行時空分裂的當下,帶我們看見往日用情至深的種種夢幻泡影。
「小學時,家裡沒什麼錢,爸爸拿了一個紙板來,在上面用尺和筆畫了一格一格的黑白鍵⋯⋯」在顏艾琳斬釘截鐵地說出往日的心願之前,她講了這段童年的往事,父親為了讓自己能夠彈琴跟學習樂理,做了一個紙板代替鋼琴,讓她的手指能夠點點滴滴地敲打其上,彷彿小小的耳朵也能聽見那虛構的音樂。
這也是為什麼後來在高職與朋友組了樂團,經常去西門町練團時,她主要的位置是鍵盤手。「那時候所有基礎的,像拜爾、徹爾尼、莫札特到現代樂曲曲風的keyboard我都會彈。雖然現在指法都忘得差不多了。」顏艾琳感慨地笑了一下,一邊補充當年她如何讓所有隊員迷上破洞牛仔褲;在西門町中華商場訂製他們樂團的團服(身體ㄧ動作起來,就會閃亮亮的布料,有道地的時代氛圍);鼓手臨時沒來,她突然發現自己也能打鼓……
說起昨日種種,顏艾琳滔滔不絕,語氣裡有滿滿的自信與青春的野心,當時的她真的什麼都想要;可當她終於說出了自己的願望,又是那樣的專注與堅決。
「我想要成為一個搖滾客,我想要做女伍佰。」
叛逆的年代與搖滾精神
「可我想做的是當年的伍佰,不是現在的伍佰。」顏艾琳笑著補充,「現在的伍佰是抒情的,是療癒的,但當年的伍佰是抗議的,可以為你顯現一個『原創的年代』。」在顏艾琳的敘述中,那是一個萬事萬物都在解禁的年代,她的大學時光,聽的音樂是伍佰、陳明章、流氓阿德、豬頭皮,「你很難想像在那樣一個年代,伍佰用一個所謂的『台灣國語』,唱〈思念就像一條河〉、〈少年吔安啦〉那些歌⋯⋯國民政府時期的那種壓抑又苦悶的氛圍,被他們的叛逆給撕碎、給解放。」
顏艾琳讀的是輔大歷史系夜間部,實際上這也是一個很有叛逆精神的決定──顏艾琳談起她的求學時光,高職畢業後,她進過電子廠做女工,去過高爾夫球雜誌社做小寫手。一年半的時間,一年半的積蓄,在顏艾琳立志要考大學後,她把所有的錢與時間投入補習班,醒來就是讀書,一天可以讀十四個小時,顏艾琳說。
「你高職畢業,不工作還想要考大學?」父親對她的看衰,加上經常把「女生應該做什麼」此類刻板印象掛在嘴邊的言語霸凌,竟也成為顏艾琳那段日子奮力一搏的動力。
成績公布那天,她知道自己可以進入台大中文系夜間部。當她父親又開始下指導棋,說既然她想要成為作家,就應該去念中文系時,她想起一襲洋裝、長髮飄飄,溫柔又婉約的中文系女孩子形象──「我才不要!」──就在這種對父權,與女性刻板印象的深惡痛絕之中,顏艾琳進入了輔大歷史系。而她以叛逆之姿展現女性覺醒的精神面目,也在這一連串的的決定底下,順著時代氛圍,看過的電影與聽過的嬉皮、搖滾,明晰地刺在了身上,在後來的詩集《骨皮肉》、《她方》之中,大放異彩。
誰想要跟我組個團?音樂的另一種實踐
「現在在播的是Gene的第一張專輯!」「桌墊下面這個是鐵娘子樂團的海報。」訪問中不時對咖啡廳的音樂與擺設作出反應,偶爾穿插八、九〇年代的Talking Heads, Garbage,AC/DC的掌故,顏艾琳對我們侃侃而談西洋音樂與另類搖滾的發展史。她對搖滾樂的熱愛顯而易見。
被問及為何沒有持續在音樂的路上邁進時,顏艾琳說她考上大學以後,被介紹去自立早晚報寫稿接案,也正是彼時在濟南路的自立報系,認識了許多詩人前輩與朋友(杜文靖、劉克襄、葉姿麟、羊子喬、張啟疆老師當時已經在做主編跟編輯工作,顏艾琳當時看到正在工作的他們,對著稿紙愁眉苦臉)和這些人見面時談的都是詩與哲學,更多的是面對當時台灣社會的激盪與大改變,「實在找不到伴,沒有人和我談搖滾」,於是我的音樂夢就不知不覺被文學給蓋過。即使她依然會去聽抗議跟地下音樂等活動,依然在現場哭得死去活來,但她也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再做一個真正的音樂創作人,顏艾琳講到此處已語帶哽咽。
然而成為一個詩人,顏艾琳說,詩也能轉化出音樂與聲光。近年顏艾琳的詩作也反過來,被跨界引入歌曲創作之中,比如羅思容的〈超級販賣機〉、小老鷹樂團的〈夕陽前發生的事〉。即使不能身體力行成為一個創作、吶喊的搖滾客,我們這個時空所擁有的詩人顏艾琳,依然以不同的方式,實踐了音樂介入人生的過程。
「這是我的平行夢。如果人生能夠重來,那時候又有臉書,我會號召:誰想要跟我組個團?」
如果我是一位搖滾客
採訪的最後,我們請顏艾琳想想,假如她今日真是一個搖滾客,她的音樂會有怎麼樣的訴求,她會和她的歌迷說些什麼?
「我會說:『Be nice. 做一個好人吧!』」
這是一個何其基本,又何其困難的訴求啊。顏艾琳談到約翰藍儂,談到嬉皮們訴求和平時,將玫瑰插在槍口上的那個動作,對時局發出深沉的感嘆,在我們採訪的當天,美國總統候選人川普正遭到槍擊,大至烏俄戰爭,以巴衝突,小至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孟若的女兒,指控媽媽放任枕邊人對她的性侵,以及一連串發生在台灣的metoo事件。做一個好人吧,搖滾客顏艾琳會向她的歌迷們這樣訴求。
「然後,多閱讀吧!」顏艾琳說,因為在我們這個時代,同溫層太厚,只要對方與你的見解不同,就成為了他者,這就是所有衝突的最小單位,而世界是一個共業。「但是,在閱讀的世界裡面,你會追求到可敬的人性是什麼。」
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結論,搖滾客顏艾琳原來也會像詩人顏艾琳那樣,鼓勵大家多閱讀。就在這一個結論上,我們彷彿看到了你我他,本來相互不理解的個體,看到了相隔十萬八千里,不同的平行時空,因為「閱讀」這件事,被集合在這一個寶貴的,相互理解的當下。
採訪撰文|王柄富
一九九九年生。臺師大國文學系畢業,清大台文所在讀。臉書粉專「每天為你讀一首詩」成員,曾任師大噴泉詩社社長,現為政大長廊詩社指導老師。詩作多見個人instagram帳號@bingfuw,曾入選《二〇二一年度詩選》、《二〇二二年度詩選》。
攝影|林昶志
場地協力|ROXY 36 CA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