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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經50.專訪】寫小說的吳念真──聯經五十社慶《抓住一個春天》再版

by 詹斯閔

電梯門打開,兩個北一女學生跟他一起走了進來。看看彼此身上的名牌,「啊你是念真。」開口的是早已開始寫作的朱天心,旁邊是後來當上立法委員的雷倩。吳念真說,那時候他才剛開始寫小說,聯合報邀請年輕作家聚會,他慢慢結識到其他寫作者。

1977年吳念真二十五歲,獲得聯合報文學獎的第二獎,主編馬各提議,將他在《聯合副刊》上發表過的篇章集結出版,他的第一本小說集《抓住一個春天》於焉誕生。時隔將近半個世紀,聯經出版準備迎接五十年社慶,選出重要的經典作品再版,2023年這本書以新面貌重現在讀者眼前。回到歷史現場來看,他是先遇到朱家姐妹,之後才認識侯孝賢的。也很少人注意到,吳念真捲動台灣新電影浪潮以前,是一個混跡文壇的青年。

(左)《抓住一個春天》1977年出版封面;(右)2023年,永恆青春版

求學階段的養分

認真論起來,吳念真寫作的才能和敏銳,小學就開始培養了。他平時替村裡不識字的鄰居寫信讀信,還有超齡閱讀的機會。學校老師從外地到山上教書,平時無聊沒地方去,看他機伶,特別愛找他聊天。老師桌上擺著《文壇》和《皇冠》雜誌,他三不五時就借回家看。厚厚一大本,裡頭有些故事,吳念真到現在還記得。例如私塾教師特別照顧某位女孩,問起「月瘦」該如何對仗,其他學生調皮地說「日胖」、「山高」,女孩一邊替教師沖茶一邊回到:「雲癡」。吳念真說自己那時年紀小,讀過不一定懂,就是覺得很感動,「我會想像那個女孩子長怎麼樣,事情為什麼是這樣子。」

閱讀多了,寫作質地自然不同。國文老師注意到吳念真的文筆殊異,全班一起練習作文時,獨獨要他自由發揮、不給題目,同時令他騰寫一份在稿紙上,「事後才知道,老師偷偷幫我投稿到《國語日報》,而且真的刊出來了。」老師還自掏腰包,帶他到台北參加作文比賽;這對十歲左右的吳念真來說,是莫大鼓舞。剛上初中時,老師不相信學生能有這般老練筆觸,甚至質問他從哪裡抄來的。

第一次投稿就上手

十五歲初中畢業以後,他離開多霧的山城,隻身赴台北闖蕩;吃頭路幾年後,進入高中補校,半工半讀。某次到台北後火車站附近的職業介紹所找工作,發現這種地方根本在做詐騙,他把受誆的遭遇寫成小說投稿到《聯合報》,報社以〈少年仔找工作〉為題刊出,這是他第一次被副刊接受。「哇靠稿費竟然比我薪水還多。」第一筆稿酬不是拿來犒賞自己或慶祝,他把錢寄回家。父親當礦工,他有身為長子的責任。稿費一個字兩毛錢,三千字六百塊,他月薪才四五百元;以那年代的物價來看,報社相當大方。吳念真坦言,當時寫作有很大動機是為了豐厚的酬勞。

這位少年仔沒能安然待在浪漫的文藝泡泡裡,他有堅硬的物質現實必須面對。不敢花太多錢買書,他和許多窮學生一樣,地縛靈式在各家書店間站著看書,這家站久了覺得不好意思,再到下一家。報紙介紹新書,就到書店找,吳念真說他讀《存在主義導論》看半天還是沒弄懂。讀完帕米爾書店出版克魯泡特金的《麵包與自由》和《互助論》,裡頭說人和動物都有本能的互助傾向,「我覺得好感動。如果我更早一點看到這些書,應該會變成共產黨。」朋友告訴他這些是無政府主義的書,他才曉得這些書不能亂看。

二十一歲左右吳念真去當兵,服役期間,持續寫小說投稿。輔導長默默支持他寫作,還把小說借他讀。之後來了新的輔導長,照軍隊慣例檢查信件,擔心部隊的事會被寫成文章上報,禁止他再投稿。他轉而投到金門當地報紙,「後來覺得沒意思,因為那年代會說投稿就要投到三大報,中央、中時、聯合這幾家。」他只好悶著頭寫日記。

1981年吳念真和妻子高明瑞的結婚照。(吳念真提供)

市療醫生們的文藝氛圍

退伍後,吳念真進入台北市立療養院(簡稱市療,現在的松德醫院)工作。接著報名補習班,準備考大學。某天在教室裡,看到幾個面色蒼白的青年男女,鼓譟著要翹課出遊,這個場景觸發他寫成小說,正是〈抓住一個春天〉這則短篇,此後,他的作品又開始在副刊上露臉。市療專門看精神病患,院內不少精神科醫師愛好文藝,有的唱聲樂,有的翻譯英文書籍;創辦《民報》的陳永興便是其中一位。吳念真說,巴金的《家春秋》和老舍、沈從文、汪曾祺,都是那些醫師推薦他看的。

醫院同事愛看書,也熱於關注時政,其中有位醫師的太太是《夏潮》雜誌的編輯蘇慶黎。吳念真偶爾和同事們窩在象山山腳下的宿舍,偷聽發自對岸的短波電台,那是他第一次聽到〈黃河大合唱〉等歌曲,晚間十二點準時播放。「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採訪當下吳念真一手夾著菸,靠在窗口,竟然唱起了〈國際歌〉。他最早在住院室處理掛號批價;調到圖書館後,他在書架間擺放黨外雜誌,或許院內氣氛允許,倒也沒出什麼事。那是一九七零年代下半葉,台灣還沒有解嚴。

看見精神疾病的苦

除了圖書館的份內業務,訂購和編管醫學期刊之外,吳念真對病患有不少接觸與觀察。醫院每周有個案討論會議,那年代沒電腦,連打字機都很少,他看實習醫師打字慢,主動幫忙整理會議紀錄,沒想到這份工作最後就落到他身上。會議上醫師先報告病史,社工師梳理家族樹狀圖,護理師匯報目前的處置方式。「每個個案紀錄打完,就是一篇小說了。」吳念真有感而發,早年社會對精神疾病恐懼或不瞭解,習慣先求神問佛,拖久了,親友根本無力照顧。

有些家屬不得以把病患丟到街上,讓警察抓去私人醫院收容,機構卻只管跟社會局請領補助,提供的生活條件低穢不堪。當時市療的醫師主動收治這些被漏掉的病患。不知其名,個案只能用編號稱呼;社工會追查患者來歷,但某些人的背景就是拼湊不起來。「生命怎麼可能有八個月是完全空白。」吳念真說,這是他寫〈不詳女一二三〉的起源。小說刊登後,院長葉英堃告誡他不許寫病患隱私,他明白嚴重性之後便沒再寫過。

身邊的事最有感覺

或許因為跨足太多領域,吳念真從未感覺自己踏入了文壇。話雖如此,他相當感念文壇前輩的照顧。吳靜吉和王榮文當年騎摩托車去市療找他,說要替他出書。不僅如此,聯副主編馬各不時邀他到家裡吃飯,某次吳念真穿新鞋赴會,要走的時候發覺鞋被偷了,「隔天是小野婚禮,只好再買一雙。」

平心而論,吳念真和文壇不是真的毫無關聯。洪醒夫讀到他的作品,兩人通信往來,變成相知相惜的朋友。而且吳念真受鄉土文學影響頗深,「我們這一代很多寫作者很感謝陳映真和黃春明。他們讓我知道,身邊熟悉的事也可以寫成小說。」原來不一定要追懷或想像故國疆土,眼前發生的事,其實都是題材。

熟悉的東西最容易有感情,吳念真談到:「年輕時的寫作一定是目睹或耳聞,有感覺才寫的。」朋友上遠洋漁船工作,女朋友來港邊送行,此去不知何時再回,這段經歷被他寫成〈哥哥捕魚去〉。另個朋友到偏鄉遇見一個智能障礙的女人,被全村當公妓,「他講說,如果跟她結婚就能保護她。我很shock,一個人怎麼會想到這個做法。」旁人見聞變成〈婚禮〉這篇作品。〈看戲去吧〉講礦工之子目睹叔叔伯伯或病或死,他旁觀父親的壓抑和悲涼;這是吳念真的親身遭遇。

然而,也正是這些熟悉的真實,推著他另覓出路。吳念真嘆道,有一陣子他寫小說寫得很挫折,礦鄉父輩大多不識字,「我連辛苦的人都沒有安慰到,他們的問題也沒有被解決。」他自問文字還有何用,最終選擇去寫劇本,因為電影和舞台劇的影響力更立即直接。不過他承認,小說能抵達影像未及之處;文字有模稜的空間,讀者可以發揮想像力,在其間投射自身經驗。

年輕時他總想著《追憶似水年華》和《靜靜的頓河》這類厚重的小說,等老了較清閒要拿出來重看,或許慢慢有機會。這幾年住院養身的時候,他會帶上二月河和高陽的書,陪他度過時間。直到現在,每晚睡覺前,他一定得翻讀小說,讀到不夠精采的作品還會生悶氣。吳念真說,如果眼下要寫,他最想嘗試創作極短篇。其實一直以來,他從未離開文學。

《追憶似水年華(全新校訂書盒典藏版)》,2015年,聯經出版

採訪撰文|詹斯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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