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尋 in search of
李筱筠(定居瑞士。歐洲華文作家協會會長、陶藝愛好者)
有日無意間走進卉君一首靈魂低吟的長詩,而後跟隨她的跨域實踐、窮究世界的路徑,轉入她收集自然的陶世界。身為卉君的遠方文友兼陶藝之友,讀完《逃逸路線》這本歷經逃脫、臣服、交付與重生的生命之書,才恍然大悟原來卉君的陶世界其實是在收藏自己。
卉君這本散文集讓我想起智利詩人聶魯達(Pablo Neruda) 〈詩歌〉(Poetry)的前半段詩句:
And it was at that age... Poetry arrived
in search of me. I don’t know, I don’t know where
it came from, from winter or a river.
I don’t know how or when,
no, they were not voices, they were not
words, nor silence,
but from a street I was summoned,
from the branches of night,
abruptly from the others,
among violent fires
or returning alone,
there I was without a face
and it touched me.
……
若將Poetry(詩歌)由Pottery(陶藝)取代,不僅意境適切意蘊深遠,亦符合陶藝人的製陶初心:如樸拙原料仍處渾沌狀態的製陶念想,起初更多是一種無以名狀的感覺,不知其源的召喚。
《逃逸路線》成功將陶藝人的生命線索顯影,協助讀者循序漸進地意識到,帶卉君離開她所摯愛的東海岸、陪她回到二十年前綻放青春的臺南,是一個來自土、火、水、風四元素蟄伏已久的呼喚:陶藝文化濃厚的南投的泥土氣息、在生產陶甕的雲南的自我放逐和久別重逢的相遇所點燃的火苗、東臺灣的湛藍海水與無憂海風。當卉君重返追尋文學夢的府城,等待她的不是當年那所鍛鍊心智的學院,而是滋養身心靈的陶藝空間「青青土氣」。
首次嘗試將陶土安放在轆轤中心,凝神專注用溼潤手指與手掌順著拋物線軌跡拉伸陶土,使中間形成凹洞之際,卉君也拉開了人生下半場的序幕。
製陶,是陶藝人觀照內心自我覺察的法門,亦是重塑內外世界彼此觀看和連接方式的契機。「徒手捏製的技法是全觀的空間概念組構而成,與拉坏製器由內而外擴充空間的邏輯不同……」,針對手捏和拉坏兩種不同製法,卉君精準描繪迥異的製陶工序如何影響陶藝人「觀」的方式和格局。
然而,製陶所反映的不僅是觀的方式,亦是追求的過程,更是辯證的行旅,因它融合了技術的展示、藝術的表達,以及哲學的思索。如何成功將陶土定在轆轤中心是卉君初學製陶的首要挑戰;繼而面對的是如何將土坏完美塑型的自我要求;然而配釉、施釉和釉燒等諸道工序,卻讓卉君頓悟必須接受人的意志永遠無法操控製陶最後一哩的事實,因釉燒出爐,瑕疵作品會引發有用與無用之辯,而完美作品則會引向虛實之論。
由此可知,製陶豈止於成功掌握每道工序的能力,它早已超越製陶本身,無聲考驗著陶藝人能否誠實面對自己與身處的世界。
卉君製陶時的專注,重新定義了時間。如打禪入定專注於某道工序,時間似乎被拉長。若能在每段被拉長的時間之內看到時間從容的軌跡,便能看見陶藝作品的真正價值。「拉坏到最後,重要的是作品能不能看得到過程。」青青土氣主持人利利大師這句話猶如醍醐灌頂,讓人茅塞頓開。
陶藝作品是否完美不應為陶藝人的最高追求,反之,陶藝人如何將手藝、觀想、智慧、生命氣質與心靈狀態的彼此交融,通過每道陶藝工序漸進反映在自己的作品上,才是製陶的精神所在。
卉君逃遁的陶藝創作空間「青青土氣」,則重新定義了空間。擁有不同背景的陶藝愛好者同在一個空間裡學習製陶,相互切磋,彼此勉勵,提升技藝。是共享的經歷、記憶與情感,使空間成為一個具有人文意義的地方。原本卉君眼裡的逃遁之所,竟意外成了心靈歸處,賦予卉君勇氣重新相信人與人的連結是具修復力的。
在有溫情為底蘊的空間裡製陶,自我修復的過程緩慢卻穩健。從切割土塊、製土、練泥、成型、整平、裝飾、素燒、配釉、施釉、乾燥,直到燒製,每道工序莫不對應著尚待整修的生命課題,而每道工序彼此環環相扣,唯有順利完成前一道,才能進入下一道。
相較於人的一生,反覆練習從切塊到燒製如此短暫的工序週期,讓卉君將成住壞空看得更加透澈,協助她學習如何面對破碎,慢慢修復破碎的自我和人我關係。
陶土,最簡單不過的材質,陶藝人卻能通過形塑它,思考繁複的人生進而觀照自己、甚而重塑自己。感謝四十過後愈加清澈自在活著的卉君,願意以其《逃逸路線》如此真誠的文字,帶領讀者親歷這趟「尋」的旅程。當我數次感動流淚後便知,其實,這也是我們每個人的旅程。
起章、陶/逃生出口
斷裂無處不在,發生在日常運行的每一個細節。
對我而言,線性進行的時間並不那麼天經地義、像一支狂歡的遊行隊伍那樣,隨著湧動的人群魚列向前,光滑、順暢沒有疑義;相反地,愈是無瑕剔透毫無阻力,就愈讓我感到森冷虛假―對絲滑、亮面的觸感,我本能地心生畏懼,卻對粗糙而拙樸的質地感到親切,也許它們更相似於土地的紋理,貼近世界的真實。
出社會後,雖然從事像學生時期熱血社團般的環境保育工作,但也許正因為實踐心之所向,往往過於奮力而無畏消耗自己,高強度的工作型態一不小心就陷進了線性時間的洪流裡。十數年運轉下來才意識到我們口口聲聲主張著環境正義、生態倫理,卻對自己無意識地勞役、剝削,總為了公共而犧牲私領域的空間,長期缺乏養分造成身心失衡,不知不覺淪陷在憂鬱症的泥淖之中。
卸下職責後的那段時間總提不起精神,一抽離工作,整個人像漂到外太空那樣失重、渙散,無法聚焦。
高耗能轟轟運作的腦袋、盯梢般按表操課的生理時鐘,以及因無暇照料早已疏澀的生活技能,一時間竟不知如何編織安放,重新排序,時時顛倒日夜、舉目空無。
過於依賴發達的科技,滑臉書、追劇、看短影音,成了最不吃力就能與世界接軌的方法,但往往一個晨昏下來心裡只留下無盡的空虛,連蒸散的影子都不曾發出哀嚎。
會想要學習陶藝,最初只是因為喜歡幾位器作家的風格,也捨得買來在生活中使用。日常裡有手感獨特的杯盤陪伴,總覺得多了美的餘裕,即便開始時總因行色匆匆而磕破,破裂的心疼卻像是提醒:溫柔以待啊,對自己、對他人、對器皿,都要珍惜呵護。
偶然一次好奇觸摸了陶土,那溫暖、柔軟,充滿可塑性的質地,溼溼黏黏地在手掌之中印出了掌紋,用一點力道抓揉之後,又推長出各種難以描述的形狀,手中陶土時而斷落,散落的土塊幾經拍打之後,卻又發揮了黏性集合在一起,拋接於兩掌之間,漸漸圓滑成飯糰的形狀。
我不禁為掌中那個隨心變化的泥團所帶來的自由,感到著迷。
和陶土在一起的日子,彷彿安頓和治療自身創傷的靈藥,在日復一日的練習之中,感受到自己緩慢的進步,隨著每一塊土重新建立對自我創造的快樂與信心,在每一團高速旋轉的坏體中自由塑型,得到寧靜與平衡。
逃逸路線係作為一種對既有已知的價值、知識建構與構成做出一種逃逸,甚至叛離。其所循溯的是在平常社會建構那平實的線中,找出一個隙縫、缺口。
「陶藝」二字總讓我聯想到德勒茲(Gilles Deleuze)的「逃逸」概念,當我向人說正要「去做陶」的時候,心裡浮現的同義詞即是「去出逃」。
於是我每每在專注於製陶的技藝之中,一面遵循著傳統工藝的步驟,卻又在各個製成的路徑上,依隨「心」的所向所想,在各種裂縫之中尋找逃逸出常態的可能。
另個角度而言,製陶本身即是我對匆忙緊湊的生活節奏和日常樊籠的脫隊、跨越與叛逃。因為唯有將雙手完全浸在土裡泥中、轆轤高速旋轉的時刻,我得以完全隔絕外界的干擾,不說話也不回應訊息,專注在與自己共舞的圓裡。
拉坏機啟動帶來速度,也創造了結界,那是一個以圓為基底的世界,離心力、手的力道、轉速與施力方向,共構出「圓」的精確,卻也反映出「圓」的限制:可達成與做不到的,一一反映著欲望與能力、挑戰和臣服的內在搏鬥旅程。
因此,在製陶的過程中,看似靜心不動,內在卻隨著土堆的狀態、心緒飄動的軌跡、身體平衡與氣力的調和,開展出既沉默又響亮的靈光閃思。
陶藝作為逃逸的隱喻,不僅在物質的向度上開展出各種精神性的體悟與辯證,亦隨著作品完成的過程,陪伴每個階段之間漫長的等待與生成。
這些超越成敗之外的細微心念,與生命裡如同棒喝的禪意、智慧與哲思,也許無法在陶器作品上體現,卻正是文學的棲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