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嘉雯療心國學經典】有一種唐詩叫滄美的思念

作者序 生活像一首詩

噓，這裡很靜——唐詩‧無聲
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編選者孫洙、徐蘭英
稠花亂蕊——杜甫害怕
孤鴻海上來——曲江詩人張九齡
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詩人喜雪
從「病橘」到「橘虐」——文人的橘子美學
立春時節該「躲春」——春天的政治思想與生活哲學
坐看雲起時——王維說「偶然」
凝碧池的傷心史——王維背過臉去
聽風‧讀水‧想雲——寫詩的唐人
一個失控的年代——一份堅守的愛情
蘭陵一族——鮑防的月令詩
生不逢時——儲光羲
素業不墜——詩人的身世之謎
梨園女弟子與唐朝大詩人的邂逅——文學社會學的另類考察
閒雲野鶴，何天不可飛！——唐朝詩僧
大唐氣象——外國詩人的參與
所謂望族——唐代的四姓高門
大理段氏——從白族詩人董成談起
用盡春風力——晚唐詩人曹鄴的〈四怨三愁五情詩〉
東方的道林‧格雷——另一位詩仙陳陶
一時多少豪傑——世紀龍虎榜
看詩人寫小說——「三十六體」段成式
浪情宴謔——孟浩然與槎頭鯿同歸於盡
白雲堪臥——詩歌裡的仙人與仙鄉
世紀末‧風雲散——晚唐的另類詩人
男性慾望的投射——唐朝女詩人李季蘭
我想談談王昌齡——下筆慷慨激昂，內心平靜無波
人自洛陽過，回馬欲黃昏——賈島
醉倒江湖——陸龜蒙
何處不是故人情？——從〈秋興〉到〈無題〉
詩人本色——皮日休
硯之禮讚——兼談李賀
寫給十七歲的少年——杜牧〈阿房宮賦〉
唐朝詩人在行天宮——駱賓王
寸步千里，咫尺山河——盧照鄰
人性的深淵——唐詩殺人事件
春夢長安——盧綸、吉中孚
春城無處不飛花——韓翃與許俊
只在蘆花淺水邊——詩人的桃花源
飛筆如神——李端
抓到一隻白老鼠！——陳子昂
詩好帶風吟——唐詩‧武功體
頂峰中的頂峰——春江花月夜
王昌齡在日本——重新梳理與詮釋
名花詩歌兩相歡——聲律論與牡丹品種的培育
世人鬥花，文人競詩——白居易與徐凝的牡丹詩
所謂才子——張祜
又見世紀末華麗──我看李商隱
盛名所累——杜甫的死亡書寫
李白狂想——另一種遊仙體
西北大視野——向詩壇的無名英雄致敬
爛醉是生涯——看白居易、孟浩然、李商隱、杜甫如何守歲？

跋 誰的思念，寫成了秋天——也算集唐

 

序

生活像一首詩

　　最近一年多來，我尋尋覓覓，每天只為了能夠找到一首詩，讓我很有感覺的詩，以精練的字句輕輕吟猱靜悄悄的心弦，滑奏思考的音階，發出如高山、流水般豐沛的滾拂聲響。我欣然以創作的企圖，重新詮釋和感受詩的美好，同時與閱聽眾分享感動的每一瞬息。

　　尋找一首詩成為我生活的重心，其實是來自專題寫作的需要。繼《朱嘉雯的167堂經典文學課套書──聊齋誌異、金瓶梅、西遊記、紅樓夢》、《朱嘉雯經典小說思辨課套書──聊齋、水滸、紅樓、三國》，以及《朱嘉雯經典文學情商課套書──蘇東坡、莊子、李白》等三套叢書出版，其中有幾本已經三刷之後，我於去年開始積極投入第四種套書的撰寫，這項寫作工程的新主題是《朱嘉雯療心國學經典》，將分為三部書來抒發我的閱讀角度與感懷，分別是唐詩、宋詞和《詩經》。而這項撰寫計畫，至少維持三年。

　　太美好了！沉浸在詩的國度裡，整個人彷彿掉進文字的蜜糖罐裡，又像是參加一場又一場的嘉年華，每天跟著初唐四傑、飲中八仙、大曆十才子、詩佛、詩仙、詩聖、詩鬼……，到處遊玩，忽而在黃山巔，一會兒又到了東海陬，甚至上窮碧落下黃泉，忽然又在茫茫大海上，尋到了蓬萊仙山。我耽溺在詩的意境裡，陪著名家賞月、飲酒、品花、戀愛、落榜、貶謫、思鄉、追憶……。我的人生多了好幾倍，想像力也不斷經歷著大幅度的躍升，所有的體會，包含我的感動我的思維和我的笑與淚，也就不斷地湧現。

　　於是為了書寫，我需要大量閱讀，讓自己泅泳在詩與文獻之海，漂蕩於深深的海底，靜下心來，以重新回顧文學史的目光，讓眼前猶如電影播放一般，觀看每首詩獨特的生命旅程。而我也真的找到了許多寶貴的詩句，讓我有所慟，也有所悟。

　　詩人姚合寫道：「縣去帝城遠，為官與隱齊。」我深表同感，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不就是為自己找尋一個恰到好處的位置嗎？安頓此生，也安置本心。此外，盧綸有「夜靜春夢長，夢逐仙山客」之句，我是個幾乎每天獨自守著夜的人，所以深知夜的靜謐，夜的美。人生有夢，有情，有思念，有執著，有愛的歡笑與淚光……，都在此時漸漸沉澱。及至重新驚豔於張若虛，讀他的名作〈春江花月夜〉伊始：「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方領悟到詩人的想像空間是從一個實際的地點或場景出發，既而做出無窮的推理與聯想，然後勾勒出無邊無際的心理空間，同時展開綿延不絕的時間軌跡。我因此有所領悟，人生為自己找到一個進退有據的位置，就等於是打開了另一個可以做夢的維度，夢裡有無限深遠及遼闊的自由度，讓我們揮灑理想與各種稀奇古怪的念頭。

　　而當我發現，悲愴者如陳子昂，憂懷者如杜子美，居然也有幽默逗趣的一面，登時也不禁莞爾。陳子昂為了軍營裡鑽進了一隻小白鼠，立即寫了一篇「鼠輩將亡而我軍必勝」的奏表。無論是要為士兵們加油打氣，還是故意討好武則天，今天讀著這篇〈奏白鼠表〉，我們都要竊笑並竊以為是文人才有的促狹！還有杜甫，在春暖花開，繁花似錦，芳草連天的美景中，整個人驚呆了！春天竟然將花開到如此盛況，簡直令人詫異！「我必得好好喝幾杯小酒來壓壓驚了。」

　　這是我聽說過最不可理喻的喝酒藉口了！當詩人不再板起臉來憂患深深，不再捻著鬍鬚思慮重重，不再皺起眉頭悲痛隱隱。取而代之的是開個玩笑，逗個樂，以他們最擅長的文字來取悅自己，也取悅他人。那時候他們其實都是很可愛的。

　　此外，還有許多我自來所關心的女性題材，也都在詩歌的情境裡，化為另一章有香有色的傳奇。女詩人關盼盼寡居燕子樓，在獨守空房的日子裡，內心已經夠孤寂悽苦了，卻還要受到白居易的冷言酸語。女詩人於是用自己的詩狠狠地修理了白居易：「兒童不識沖天物，漫把青泥汙雪毫。」我私心很為關盼盼喝采！只可惜她氣性太大，竟然為了白居易的一句話，自殘了性命。那也太不值得了。

　　還有一位女歌唱家劉采春，在風華正茂，演唱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刻，與她的粉絲元稹私奔，最後不僅落得被始亂終棄的下場，更落得劉采春投水自盡的結局。那就真是令人不勝哀憐了！
　　還有一位女性徐蘭英，她是《唐詩三百首》這本膾炙人口書籍的編輯者，也就是蘅塘退士孫洙的續弦妻子，因此也就是這部重要選集的編纂人之一。

　　可嘆的是，她之所以嫁給孫洙，原來是因為她父親很有錢，卻很吝嗇，不肯為女兒付出嫁妝，所以最後徐蘭英只得嫁給元配已經過世，還拖著三個小蘿蔔頭的老縣令。不僅蹉跎了青春，還得含辛茹苦撫養前妻的三個兒子，並為丈夫採集資料，編纂成書。更令人嘆息的是，後世許多學者要查詢徐蘭英的事蹟與史料，竟然在浩如煙海的史冊中，幾乎找不到她一絲一毫的足跡。最後終於在間接的女畫冊中看到了她的一首題詠：「為愛新圖翻舊譜，殷勤覓句寫簪花。」看來徐蘭英也真是個愛好文藝的才女了。只可惜《唐詩三百首》只留下她丈夫的名姓。

　　唐是詩的國度，是筆墨的天堂，是璀璨文明的錦繡花園。在這個國度，政治是短暫的，文學才是恆長。當它號稱盛世之際，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另有王維、孟浩然、王昌齡、王之渙、元稹、白居易等人，踵武前王，風流未沫，締造了無數傳世佳篇。即使到了中晚唐，帝國政治日薄崦嵫，國家社稷已如摧枯拉朽，不堪一擊。可詩人還在，文學不朽，李商隱、杜牧、溫庭筠、許渾、皮日休、陸龜蒙……，依舊是個個精彩，風格獨特。而我特別關注像是曹鄴這樣的晚唐詩人，他有一組〈四怨三愁五情詩〉，加總起來不僅突出內心無限的感傷，也激發了為環境所挫的情緒。談到感情生活，當然也是不順利的。這樣的人生，活著做什麼？「遠夢如水急，白髮如草新。」這荒涼的人生，美得多麼苦澀！

　　幸而文學是救贖。原來苦，也可以苦得如此文雅，如此有才氣，而且它是生命中一道無解的題。文學作為表達人生況味的媒介，唯有如此抒發，方是詩家本色。所以如果好想哭，那就盡情地放聲；如果想要奔跑，那麼就不顧一切吧！因為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至少詩人是這麼對我說的。

　　其實詩人也說故事的，我從一個小說迷的角度看世界，故事無所不在。當我們撥開詩歌花蕊的核心，那裡就有說不盡的好題材！有時竟然像是一部偵探或推理小說，步步懸疑，引人入勝。宋之問為了一首詩，殺害了親外甥；魚玄機懷疑侍女勾引她的情人，竟然也痛下殺手！然而我只看到了人性，在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大唐王朝，個人因為貪婪，因為太想追求名與利，又或是因為成長過程與感情生活裡始終缺乏安全感，所以暴露出猙獰的面目，那背後其實就是人性深不見底的幽暗。這誠然是古典詩的外一章 ，卻不容我們迴避，因為它是人之所以為人的生命課題。

　　因此我想做一個找詩的人，不只三年五載，而是一生一世。在生活與思維的慣性裡，永遠突發奇崛的閱讀視野，或者將一首詩當作小說來理解，又或者從戲曲文本裡體會詩的意境，再將某位詩人的禪意與冥想，作為生活美學的實踐與試煉。偶爾也可能不經意地闖入一所祕密集會的詩社，放眼望去，一片詩人。到那時，詩篇將如同彩蝶漫天裡飛揚飛揚飛揚……我於是閉起眼睛伸手抓取，頂好是抓到陌生的字眼，讓我感動於能夠與之初相識，但若是抓到了熟曲，其實亦可以生彈。讀詩的目的是為了陌生化日常的規律，並且演奏出自己內心的旋律。在不斷自我探索的同時，無論外在環境如何變遷，天下叫囂也罷，擾攘也罷，即使風雨如晦，世道衰微，都無需過於懷憂喪志。

　　因為生活裡，始終有一首好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