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海面上輕泛著層層疊疊的波瀾,奏唱著纏綿的樂章,舞動著閃爍的豔光。不計日夜,迎來送往,它們永不止息地見證著這個海灣自古以來的潮汐高低起伏,千迴萬轉,旋繞蕩漾,衝擊奔騰,白日下展現著燦爛若金,夕陽下反映著殘紅如血,月色下鋪滿了銀波燐影。黑暗裏,這些浪濤微波,一個接一個,一層趕一層,向岸上推進,打到石頭、泥灘、木碼頭、蠔殼山,化成泡沫,消失於無形,靜悄悄地又退回海水裏;不知何時,以何種形貌,形成新的波瀾,循環再生,不捨晝夜。雖然是生生不息,但消失了的浪濤,逝者如斯,只有萬不及一的水點印象,依稀映現,縈繞思海之中,時而平靜如鏡,時而洶湧崩奔,撫弄著那寧謐的心田,驅動著那怒海中的孤舟。
神聖的天后娘娘一直眷顧著我們,護佑我們平安。海神按時掀開那張巨大的水幕,把蠔田展露出來,讓我們落灘工作。當風神恚怒,從西北把海水鼓動起,正面打向我們,威力強大,到處蹂躪;然後轉吹大西南風,把一切推向深圳河口去。這一吞一吐,又把這一切送出伶仃洋去。海水隨潮汐來訪和退去,每日兩回,有情有信,永恆不變。高低起伏,它迎來了夏雲暑雨,
冬日祁寒;也洗淨了人間污穢,送走並安撫了溺水者的孤魂,見證了這一片海灣的變遷。
夜裏,潮水來時,帶著無數閃亮著的眼睛。它們靜悄悄地,只有喁喁細語,瞬間已淹浸了淺岸,彷彿在說:「我們又來了。」那些閃光原來是水中的浮游生物,夜裏隨水紋的簸動而閃爍晶縈。如果把石頭往水中扔去,落水處更會濺起火花。父親說那是肥水,蠔會有充足的食物,因此那黑暗中的晶亮於我們是希望的閃光,它們的到來、湧起,預告著一年的豐收。
那海波漲退,風雨氣象,送來和捲走了多少事物?它們為人們帶來了希望和驚險,也帶走過寶貴的生命,在我們回憶的思海中泛起過連綿不絕的波瀾,不論是溫柔的微波還是凶猛的巨浪,在心坎中刻蝕了永不磨滅的印記。所有這些,都會隨著儵忽生命的消亡而銷聲匿跡。不論是侯鳥歸還,驚濤拍岸,偷渡越境,浮屍覓主,都總要找到歸宿。
這些凌亂的思緒,多少年來一直在腦海飄浮。有時怒濤霜雪,有時落花流水,忽而又水平如鏡,一碧萬頃。何時靠岸?何時銷亡?只恐怕有日這些碎沫漣漪,旋渦激流,會隨著我的離去而回復波瀾不驚。潛藏深處的那些事物,不再為人所知所聞。當後浪興起,推著前浪,隨著前浪的毀碎散亂,那些記憶便散作浪花,消亡淨盡。趁著那頹而未廢的長波餘韻,我撒下這張思憶的魚網,看看還能撈到些甚麼剩餘的寶物。雖知網眼疏漏,魚蝦任意逃逸,只能萬不寫一;但如果再不捕撈,恐怕甚麼都沒有了,恐怕也無力撒網了。
后海灣三面環山,懷抱著我們一大段的生活經歷。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有些山已無稜,依舊是水深激激。橫亙灣口的西部通道,打亂了水流。彼岸前海的高樓燈火,繁華早已超越了此岸的野徑雲黑。這小村落依然故我,而我對於它的情懷眷念遠遠超越了繁華世變。
后海灣的名字,一直寫作「后」,不作「後」。也許是自古以來刪繁就簡的原則所致。起初以為「后」字與天后有關,因為天后廟的「總廟」在赤灣,位於后海灣彼岸蛇口附近。後來詢之父親,方得知:后海相對前海而言,以寶安縣南頭為準,其前曰前海,後曰後海。今日深圳特區的后海蓬勃發展,高樓林立,雄視海灣。大陸用簡化漢字,當然寫作「后海」;而這個海灣,也一直隨俗而維持后海灣之名。
流浮山的名稱卻未見歷史文獻的解說。正因如此,給予我杜撰的空間。此地以山為名,卻不是真正意義的山,大概是早期人們每日在海灣漂浮,到岸上來,回望一片汪洋而忽然覺得身處高地,遂名之曰「山」。至於流浮就更能捕捉神理:
一方面是此「山」在海灣波瀾灩漾映照下,仿若流動,亦似浮游,不禁令人想到蓬萊「日月照耀金銀臺」的景致。另一方面是鄉人從大陸逃到此地,跨越了后海灣,卻又每天面對后海灣的波瀾起伏,不禁聯想到自己過去的「流」和「浮」的生活狀況,眼前的波瀾每日每天的流浮,提醒著我們海灣的波瀾起伏,見證著鄉村的這座「山」的海水和時間流動,人浮於事,浮生於世,這種種歷史變遷和情懷。
這樣的杜撰解說,定為長輩所不允。但作為后海灣孕育成長的兒子,以此奉上對此地的最崇高敬意,是本書寫作的動機,亦為拯救小村的歷史瀕臨銷跡而作最大的努力。保存歷史,保存這份最真摯的情誼。那些波瀾的點滴,流入了這文字世界。
二〇二三年夏初稿;
同年冬日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