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喜劇捕捉各種悲傷,就像輕輕握著一隻小鳥而不壓傷牠。她示範了被負面情緒吞噬時,腕底詩意的一轉,輕巧卸勁脫身,太極拳般看似毫不費力的柔術。
恐懼,可能是害怕自己壓抑的慾望。瑪麗安娜.萊基(Mariana Leky)的《各種悲傷:失眠、幽閉恐懼、家有膽小狗⋯⋯瑣碎到難以啟齒的小困擾與小怪癖【短篇故事集】》(Kummer Aller Art)話說得如此一針見血,令人心驚;卻把針尖藏在魏斯.安德森電影《法蘭西特派週報》矯飾主義的幽默中。一群鐵皮發條玩偶般古怪居民的小故事,用輕盈雅致的灰藍色調統合起來,框在精巧工整的構圖裡定格。
〈那些我們無法入睡的夜晚〉裡,專欄作家兼地方媽媽「我」,和公寓樓上獨居的維澤小姐,都有失眠的困擾。數羊?「從小在我內心的畫面,從來就沒有毛茸茸的小羊跳過柵欄。在我想像的草地上站著的,都是狡猾世故的老羊,你在內心輕輕喊一聲『跳呀』,牠們動都不動。『你還得早起呢。』羊咩咩叫著,牠們的訕笑聲聽起來像老菸槍的慢性咳嗽。
「下一個階段,單純出於嫉妒,你開始對周遭能好好睡覺的人感到惱火。維澤小姐過去和妹妹是出了名的好感情。但是每次她在維澤小姐這裡過夜,她在熟睡中發出的每一道舒緩的呼吸聲,都讓她們的手足之情減損一分。她簡直睡到矯情。就連蜷縮在維澤小姐床尾的貓也用牠高超的睡覺本領讓她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睡眠的失敗。」
「憂慮容易在失眠的夜晚大行其道,就像小流氓在操場上欺負一年級小朋友般輕鬆。過度疲勞的時候,你會喪失比例感:突然之間,一切都同樣可怕,不管是世界局勢,還是沒付的電視費帳單。對,各種警告單。在失眠的夜裡,到處都是警告單,它們從上面飄下來,散落在床上,無需簽名就已經生效。」
「維澤小姐站起來,頭髮上滿是警告單。她在廚房桌子旁坐下,用單眼盯著掛在水龍頭下的一滴水。儘管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滴水依然一動也不動。大概是因為那滴水在熟睡。
她把頭靠在桌面上。天亮了。一個精神飽滿的建築工人發動了他的氣動鎚,一隻鳥唱起歌。最後階段:麻木的絕望。
維澤小姐把頭靠在走廊牆上,我把頭靠在樓梯扶手上。我們坐在那裡,像兩隻疲憊不堪的貓頭鷹。」
這鏗鏘有力的失眠歌劇,可以直接放進《法蘭西特派週報》旁白無違和。她在皮膚纖毛草原上展開了可歌可泣的史詩戰爭,霸凌失眠者的官僚主義羊群,臥榻之側斗膽僭越酣睡的妹妹、貓和水滴,還有警告單像霍格華茲學院給哈利波特的幾百封入學信,從窗縫、煙囪、壁爐倒進來。作者的幻想宇宙,從風趣、尖刻嘲諷,到壯觀特效,花式絕技一氣呵成,收在一個自嘲潦倒的手勢上,在如雷掌聲中單腳寂靜棲止。這謝幕的高潮,自嘲是她奧運等級的畢生絕學。
情緒想要什麼?不就是把那皺成一團的委屈攤開來,把每個瞬間都撫過熨平。然後,忽然我們對失眠夜的種種擔憂有了病識感,知道那往往不是真實的危險,多數是杞人憂天。因而鬆了口氣。從青春到年老,人生每個轉換的關卡,全書都用意想不到的荒謬劇手法隔空點穴,梳理過絲絲不安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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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到結尾也仍留在故事裡。像杯底咖啡粉沖不散的沉澱,不去解釋,不去消化,它不礙事,謝謝擱著就好。
〈我是來作陪的〉中,「我」陪朋友馬克斯去高中同學會。返鄉火車上他說,化學老師實驗意外失去拇指,只好切大姆趾當成拇指接回,康復仍穿襪子配涼鞋。馬克斯化學不及格,因為上課專門看化學老師不存在的腳趾,「襪子在那虛無之處形成了皺摺。」
朋友四十幾歲才第一次參加中學同學會,因為十四歲時告白太慘烈:滿臉爆痘的小胖子一片真心,遭到心目中女神刺耳的譏笑,他只好光速逃離現場。三十年後他才敢回頭看,當年女神竟已失去「情人眼裡出西施」的光暈。
「我」軍心大振,手刀穿越到三十年前失戀逃亡的朋友身邊陪跑,邊喘邊報佳音:「雖然你現在在她面前落荒而逃,像是整個人生都被她打爛了,但是差不多三十年後,你就會指著她說:『等等──我想應該是後面那個。』」
勵志文會結束在這轉念和解的重生一刻。但她說,十四歲的人哪管什麼「三十年後」?於是她回顧自己這三十年,發現一片灰暗,乏善可陳,令人空虛。
她想說:「我在虛無之處形成皺摺。」
失戀、錯過等等,無法挽回的失落,像失去一趾:外人看不見,只見襪子空了一角。淡到欲無,令人心碎。作者的暢銷小說《從這裡你可以看到什麼》裡,主角的狗叫阿拉斯加,以拆家為能事,每當讀者忘了牠,牠就會跳出來一頭撞倒什麼。作者的譬喻就像這隻狗,每當讀者忘了它的時候,那個譬喻就會跳出來一頭撞倒什麼。像情緒伏流一樣神出鬼沒,卻是出面解救僵局的轉念。
人們戴著玫瑰色的眼鏡美化世界,而她無言戴起灰色眼鏡,所見皆悲觀絕望。像貓玩老鼠一樣,在各篇主角的恐懼焦慮終於幸運解除警報,沐浴於受人援手、絕處逢生的奇蹟恩典時,回馬槍來上一記表錯情的尷尬、自嘲。甜中帶苦,澀裡回甘。而讀者笑了出來,是看人踩到香蕉皮滑倒那種無良的笑,看卓別林險象環生被命運玩弄那種笑。一笑過後,灰色竟然是釋懷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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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心理師說,「女病人的人生戲劇有時會在理髮師那裡重演。比如你對美髮師講得很清楚想剪怎樣的髮型,他卻沒聽進去或不理解你的意思,結果在你頭上剪了一個完全不對的髮型。你只好帶著溝通失敗、完全走樣的造型,彷彿被當頭倒了一桶瀝青那樣回家。」這種誤會在人生中具體而言是什麼情況,是職場共事、友誼、婚姻或親子?但他就穩穩停在這個點上不說了,停在失望的愁慘,讓讀者重溫、玩味。只要察覺情緒,沉浸其中,同理自己;饑渴恐慌經常就能飽足平息,情緒牢籠的柵門不撬自開,轉念看待逆境走出來。
作者反對過度干預。太太逼先生也上冥想課、老師威脅學員不放鬆會完蛋、骨科醫師擅自把患者的不適歸咎於心因、心理師對終生不婚女子的偏見等,都成了書中開玩笑的對象。心理學者羅傑斯、河合隼雄提倡「助人者施力要拿捏,不可壓倒當事人自救的出力」,作者精通此理,受助、助人經驗老到,運勁細緻妥貼。像她這樣的人生哲學家,比起辯經,更關心吃炸薯條。去動物園才是正經事,我們自會在完美日常中獲取心流的滋養療癒。
無論受助、助人、自助,本書陪伴讀者變換相機焦距,與自己的悲傷拉開一點距離,享受小小的不盡如人意。隔上幾年回頭看,就知道此刻尚不是天崩地裂。壞事終究會過的,我們終究會好的。暫且放下心,驚濤駭浪有你有我,必能攜手安度。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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