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黃信堯新作《同學麥娜絲》入圍今年金馬9項大獎。
宣傳期間的電影導演的一天，是以50分鐘為單位的。
從早到晚被切割成一節一節區段，時間到點，周圍有人提醒，上一家媒體離開，下一家又來了。工作人員手上一小疊訪綱，訪問時間緊迫到，來不及問導演有沒有看過訪綱。但這也無妨，許多問題勢必不斷被重複。
黃信堯沒什麼表情，連訪談開始時旁邊的攝影燈差點傾倒砸到人，他一樣文風不動。走出拍攝現場的導演還是導演，外界的一切似乎與己無關。可惜跑宣傳不是拍電影，他無法喊卡離席，只能坐在那裡被輪番訪問。
2017年推出第一部劇情長片《大佛普拉斯》便驚豔四座，金馬獎入圍十項，拿下五項，黃信堯也獲得最佳新導演獎，成為該屆最大贏家。三年過後，電影片名從加法（Plus）到減法（Minus），《同學麥娜絲》靈感源自他2005年拍攝高中好友的紀錄片《唬爛三小》，更入圍今年金馬獎九項大獎，片中拉出四條主線，講述四個高中同學長大後的生活，也就是四個中年男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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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劇本我弄了兩年，中間花很多時間修改，把一切弄到最精簡的狀態。連旁白都是寫好在劇本裡的。」故事裡的四個主角，都是我們生活中會遇見的人，黃信堯說，「一般大眾最多的就是上班族，所以有個上班族角色（鄭人碩演的「電風」）。另一個換過各種工作、每個工作都做不久（納豆演的「罐頭」）；也有整天空想的，其實沒做過什麼工作，戲中就是這個電影導演（施名帥飾演的「添仔」），這種人在生活中很多，例如我聽過朋友講一個做警衛的人，那人一直說有一筆錢會進來，聽他講了十年，錢還是沒進來。最後是另一種『一般人』，像是家裡做魚丸的，自然就會做魚丸，家裡開紙紮店的，自然就賣起紙紮品（劉冠廷演的「閉結」）。」
圖／《同學麥娜絲》劇照，甲上娛樂提供
黃信堯說，劇本原來有一段高中生活，設定「閉結」是個有美術天分的人，但在升學主義下，美術天分是沒有用的，會被否定。有次學校出作業，作業名稱是「我的家」，閉結做了一個斜屋頂的紙紮屋。交作業給老師，老師覺得觸霉頭，要他抱著紙紮屋在走廊罰站。三十年後，閉結把這個心裡的家做出來，一樣是斜屋頂，有一隻紙紮狗，還有個院子。這段小故事後來沒有出現在電影中，卻可以窺間角色背後的設定跟心理活動。
「我拍電影不是要幫什麼人說話，就是想說點故事，講中年人的苦悶。十幾年前，日本有一段失業潮，日本電影會講那些穿著西裝提著公事包，在馬路上遊蕩的人。台灣比較少去描述這些中年人的困境，他們其實有很多故事值得被書寫出來。」黃信堯以一貫的淡然語調補充，「你去外雙溪的釣蝦場就會看到滿多的。」
而中年人的苦悶是什麼？
「苦悶很簡單，上班族，二十幾歲進公司，十年後，二十個人裡面只有一個人升職，其他人會不會痛苦？等到你四十、五十歲，你的主管開始比你年輕，你從員工變資深員工，變資深專員，最後變資深冗員，該怎麼看待自己？如果你又有些抱負，四十幾歲要怎麼換工作？現在可能比較好換，比如去做ubereats，可是你騎車又沒有年輕人快。」他說，「你就是只能顧著一個不怎麼滿意的飯碗，過一天算一天，因為你家裡還有老婆要養、小孩要養、爸媽要養，面對公司裡面不對等，冷嘲熱諷，公司沒有辭退你就已經很感謝了。我有大學同學到現在薪水還是兩萬多，在很大的公司，福利也不錯，就是薪水低。兩萬多塊在台北要怎麼生活？就是繼續住在爸媽家啊。」
他連珠砲舉例，絲毫不費力。畢竟這些故事對他而言信手捻來，生活處處都是材料。電影裡很多故事都是聽來的，片中的「罐頭」去某棟大樓查戶口，結果電梯門一開，牆上被寫了一堆字，觀眾勢必覺得眼熟，黃信堯說，「這些都是從記憶、看過的東西發揮出來的。比如香港有『九龍皇帝』，台灣有各種產權糾紛噴漆，或是柯賜海的手寫大字報。」
圖／《同學麥娜絲》劇照，甲上娛樂提供
《同學麥娜絲》好幾幕四位主角在泡沫紅茶店刁牌練痟話的場景，對白生動寫實，演員們的演技拋接流暢。問起怎麼跟演員溝通表演？他回，「沒有什麼溝通啊。」意圖完結這一局，突然又想起今日使命，接回話頭繼續，「演員本身自我要求夠高，導演就不用一直調整。碩哥是第一次合作，一開始沒調整好，第二次講完，第三次他就OK，調整好自己的表演。台灣演員都滿有能力的，只要用對方式跟好的劇本，就會有好的表演，我沒有太多跟他們溝通的困難。」
而談起電影對白的寫法，黃信堯認為，「每個電影會有自己的設定。《同學麥娜絲》這些人就是平凡人，講話就是要很普通。」他說起一段小故事，「我前陣子遇到公部門，email往返，寄來一看，Ｘ！這是什麼東西？把email寫成公文。我只好找之前合作過的一位製片，他認識對方，請他打電話問到底在寫什麼？就是有人會把明明很簡單的東西寫成你看不懂的，我一定是把它寫成白話。」
從普拉斯走到麥娜絲，片名有其出處。「現階段會跟你保持聯絡的同學，一定比十年前少。如果說《大佛普拉斯》講的是要一直追求進步，人生要過得精彩，《同學麥娜絲》則是相反的概念。」他以碗比喻，你家有幾個碗？可能很多都放在廚櫃裡沒拿出來，要那麼多碗幹嘛？「人生其實是需要減法的。那時候就想，既然有普拉斯，就要有麥娜絲。」
《大佛普拉斯》中，黃信堯用導演口白打破第四面牆，他稱《同學麥娜絲》是打破天花板，連第五面牆都打破了，「下次就是繼續往下挖，挖到地幔，人家說地幔下面有海洋。」
訪談結束已近傍晚，以為這是最終場，結果不是，後面還有一個媒體。黃信堯這一天最接近放風的行程，可能是下樓過馬路到對面騎樓拍照。我們收拾東西走人，導演依舊坐在電影海報前，問他會覺得厭世嗎？他說，「電影都拍了，這你的工作，就是得面對。」中年人的苦悶，就是這麼樸實無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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