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陶盛樓記」追念先姊琴薰(節錄)
一
一九八七年七月二十四日,九十高齡的父親由大哥泰來、大嫂晏章沅陪同,從台北飛抵舊金山。沈寧、沈熙帶著妻兒先一日來我家,等候一齊去機場迎接。在機場見到外公和大舅、舅媽推著行李車從海關門出來時,寧、熙兩人不自覺地跪在老人家跟前,涕淚滿面。目睹這個感人場面的中外接機人士自然地向兩旁後退,讓出一條通道容我們通過。
回到家中,風塵僕僕的父親看著年過四十,臉上已有不少皺紋的外孫寧寧,不禁想起一九四八年離開上海時,他尚不足兩歲之情景;而從未見面的外孫沈熙,得在此相見,一時悲喜交集,不能自已。外祖父怕勾起太多往事,連忙拿出在台北準備的小禮物分給各孫及重孫們作為見面禮,他一面分禮物一面說:「今天不談往事,今天不談往事。」沈燕當晚從亞利桑那州趕來拜見外祖父,外公稱讚她的一口標準北京話說:「妳可以回台北當新聞廣播員。」
第二天晚上,我們在「天錦樓」為父親及大哥大嫂洗塵,灣區親朋好友四十餘人赴宴,包括南開、台大老同學,工作伙伴,以及雲林禪寺的同修等。沈家三兄妹特別預先用毛筆寫了一副紅色的條幅送給外公,字曰:
春秋卅餘載 離合一親情
啼兒高七尺 天涯叩九旬
開懷摻淚酒 擲觴話古今
繞膝盈幾日 欣慰滿生平
三天後,姊夫沈蘇儒自北京趕來相聚,翁婿上海一別,不覺已近四十年,如今海隅再見,人事已非,恍若隔世。蘇儒帶來一幅伯父在武漢親筆寫的百壽屏,為父親九十歲壽。父親在我們家小住數日後,即由沈熙護送至華府探視六弟龍生、國雲一家,數日後,再往印第安那州看望孫兒女德興、若昭,然後飛往亞利桑那州探視四弟晉生、家麟一家,和長孫女若蕙及孫婿方和同。八月十七日返回舊金山,二十一日由大哥、大嫂親陪飛回台北,結束為時二十八天的北美之旅。五弟范生那時正在千里達忙著探測油田,未及趕回團聚,但五弟妹戚瑞華及二子德智、德仁,均來拜見祖父。
父親走後,內子德順整理房間,在書桌上發現一疊稿紙,原來是父親這二十幾天信筆寫下的雜記,其中有這樣一段文字:
七月二十四日下午六時半,泰來夫婦扶持我搭華航班機自桃園機場起飛,越太平洋,計飛行十一小時,降落舊金山機場,當地時間是七月二十四日下午二時半。我在飛機上早餐,下飛機,家屬及親友相接,到達恆生家,七時晚餐,方纔覺察這一天,省了半日光陰,又省了一頓午餐。
沈寧、沈熙,先來此候見。至晚餐頃,沈燕從杜桑趕到。沈燕自大陸出來,已七年矣。
今日在此得見,悲喜交集,言與淚隨。直待二十五日下午,我為此三個外孫談話兩小時。
沈寧、熙、燕三人是我們已故去的親姊姊琴薰的三個兒女,我是她的三弟。父親回台後即來一信說:「我到美國走了七處,看望家裡七房,四代聚談,自是海外陶家的盛事,九十壽慶的大舉。」
二
琴薰姊、泰來哥和我三姊弟,曾經患難與共,出生入死。我們之間有著堅如金石的手足之情。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爆發,中國在蔣委員長領導之下展開全面抗日戰爭。父親那時是北京大學法學院政治系主任,同時在北平多間大學兼任教職。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十九日,父親隨國民黨副總裁汪兆銘出走河內,後往香港居住,一九三九年八月二十六日轉赴上海。十一月起,參與汪組織與日本和談代表談判達兩個月之久,終於洞悉日本妄圖誘降及滅亡中國的陰謀與野心,因對中日和平運動徹底失望,而決定脫離。十二月十三日,母親斷然採取逆向行動,親攜我們姊弟五人前往上海,希能以此掩護父親離開上海;此時重慶方面也正透過杜月笙先生設法營救。一九四○年一月三日,父親與高宗武潛離上海前往香港;十三日,母親帶了晉生、范生兩弟離滬赴港。
自此琴薰姊、泰來哥和我三人在上海之行動即受汪組織特務機關「七十六號」監視。二十一日,杜氏門人萬墨林親自策劃掩護我姊弟三人安全登船離滬。二十二日,香港《大公報》揭露汪日秘密簽訂的「日支新關係調整要綱」,這在當年是一件震驚中外的大新聞。
琴薰姊回香港後進入培道女中,一九四一年念高二時,以同等學力考取昆明西南聯合大學中文系,一九四二年轉學重慶沙坪壩中央大學外文系。一九四五年夏畢業,進重慶中國農民銀行,抗戰勝利後赴上海服務於「中國善後救濟總署」,次年(一九四六)與中大同班同學、上海美國新聞處英文編譯沈蘇儒結婚。一九四七年夏,蘇儒進上海兩大報紙之一的《新聞報》為記者,旋即被派往南京採訪政治新聞。姊姊隨姊夫來南京在我們家居住一段時期,不久即搬入報社的宿舍。同年九月,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出世,取名沈寧。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初,大陸東北戰事國軍失利,長春、瀋陽相繼陷落,國共雙方集結數十萬大軍在徐蚌(淮海)地區決戰,國軍潰敗。前線戰況急轉直下,首都人心動搖,下關火車站上一時箱籠堆積,婦孺擁擠。十二月十七日,母親帶我們姊弟七人擠上火車去上海,父親仍留南京。
幾天後,我們在外灘搭上開往香港的怡和公司四川輪,一家人露天睡在貨艙蓋上,航行時海上風浪迎頭打上甲板,鋪蓋盡濕,老小蒙頭瑟縮,無處躲避。台灣海峽風浪極大,輪船搖擺顛簸,個個暈船嘔吐,狼狽不堪。
到香港後,父親友人余啟恩安排我們暫住他新界上水家中。三個星期後,母親和琴薰姊在九龍大南街「一定好」茶樓三樓租到一間空屋,找木工做三個簡陋的隔間,一家人擠住其中,共用兩盞電燈、一間廁所,過著前途茫茫的日子。姊姊帶著一歲多的兒子寧寧,每天做飯做家事,泰來哥和我報名「華南無線電學校」學習無線電技術,弟弟們無所事事,大家心情十分煩躁。農曆年底,母親帶六弟龍生去上海隨父親同往溪口晉見已下野的蔣公。開年(一九四九)三月底,蘇儒姊夫從上海來香港,幾天後他們搬去姊姊的西南聯大同學許湘蘋家中居住。姊姊決心不再留在香港,向姊夫表示「你留我留,你走我走,生死禍福,在所不計」。
這時大陸的局勢是:蔣中正總統已於一月二十日發表引退文告,李宗仁副總統就任代總統行使職權,隨即發表聲明表示謀和決心。四月一日,國府和談代表團張治中、邵力子、章士釗、黃紹竑等人抵達北平與中共談判。一時社會上瀰漫著內戰將停,和平在望的新期望。姊姊和姊夫與一般知識分子沒有兩樣,他們對國民黨失望,對和平抱幻想,復寄望於共產黨所描繪的新社會新氣象。而香港這邊難民日增,人浮於事,就業定居均有困難,又對台灣的前途不確定。四月八日,姊夫、姊姊帶著寧寧離開香港回去上海。從此手足天各一方,再也不能相見。
三
琴薰姊回上海後先在上海職工學校任教職,後隨姊夫調北京,在「中華全國總工會國際部」任編譯工作,她認真工作,然而由於家庭背景關係,無論她如何努力,都永遠受到排擠和歧視。
一九五七年,因直言賈禍(發了一句「現在懂了祥林嫂,捐了門檻還是不得超生」的牢騷),被誣為「右派份子」,幸經部門主管力保,未遭下放勞動。其後又值「三年困難時期」,全家老小七口,每日數米而食。姊姊在沉重的精神壓力和繁重的工作負擔下,侍奉婆母、相夫教子,無論如何艱難困苦,始終無怨無悔,永不氣餒,從不絕望。
一九六六年又逢「文革」浩劫,琴薰姊因罹患類風濕性關節炎,被批鬥折磨未獲及時治療而逐漸惡化,終至雙腿彎曲不能站立,批鬥者猶指她故意裝病,即使呈上醫院證明,也無濟於事。
她成了革命對象,強迫下鄉勞動之外還要去幹校學習改造,她的病因而越來越嚴重,四肢骨節腫大變形,根本無法行動,一九七二年被迫提前退休。一九七六年春天,范生五弟從美國寄去特效藥片,姊姊服用有效,可恨此後再寄往北京的藥品,即被海關查扣退回,姊姊給范生去信說:
「這瓶藥輾轉萬里,卻到不了我手中,真是遺憾之極」。蘇儒姊夫服務於外文出版社、中國建設等單位,文革期間亦曾多次被誣陷、揪鬥,而遭關、押、下放。此時寧、熙、燕均先後分赴內蒙古、陝北及昌平縣農村「插隊」。在這段期間,姊姊以殘疾之身,孤單獨處,以罕見的堅強意志和偉大愛心,支持姊夫和子女在逆境中求生存,而她思念父母及諸弟之情,仍無時或已。
一九七八年四月,琴薰姊病情轉重,八月十四日在北京醫院逝世,終年五十八歲。此時文革已結束,中共當局在全國範圍內正陸續為所有「右派」平反昭雪。八月二十一日,北京市政協在八寶山革命公墓禮堂舉行追悼會,旋移靈於八寶山革命公墓。
琴薰姊去世的消息經香港傳到台北,大哥設法瞞住父親,可是他與新聞界訊息暢通,很快就知道了。父親表面堅強,內心悽苦,尤其可憐外孫女燕兒年幼失母,寫了一首「哭琴兒,念燕兒」的詩:
生離三十年,死別復茫然;
北地哀鴻在,何當到海邊。
注:琴薰兒病逝北平,近始得確息。所遺男兒二,女兒一。
小女燕兒既失學,又喪母,何以為生?憐念之餘,口占如右。
四
寧、熙、燕三名外甥,得到舅舅和長輩們的協助,先後來到美國。燕甥先來。她從小上學就得承受老師同學對外公及媽媽的批判,唯有沉默以對。一九六八年畢業於北京三十九中初中,校方決定分發學生進北京工廠。此時正值文革動亂,對於小燕的前途,學校認為「黨會落實政策,出身不能選擇,道路可以選擇」,應該沒問題。不幸希望落空了,學生一個個跟著工廠來的人走了,只有她沒有任何工廠願意接受,學校和黨支部也不管她了,小燕心理受創極重。
一九七九年我在印尼工作時,曾託在德國悌森公司服務的好友伍綿蒲博士,趁出差上海北京之便,探訪姊夫。姊夫很想送年已二十幾的女兒出國換個環境,如果可能的話,讓她繼續讀一點書將來好養活自己。熱心的綿蒲兄經過多次奔波,辦成了小燕的出國手續和美國探親簽證,我託綿蒲帶錢至北京為小燕買機票,又與住在加州莫洛灣的五弟范生聯絡,託他接機及就近照顧。
一九八○年七月六日,小燕飛抵洛杉磯,在范生家暫住兩星期後,由四弟晉生接去亞利桑那州杜桑家中居住。晉生安排她進亞利桑那大學英語班補習英文,設法轉換學生簽證,英文班結業後又為她申請大學入學許可。半年後,小燕進入大一系統及工業工程系,學雜費用除了初期一部分由外公及晉生舅接濟之外,其餘均靠打工自立。四年之後得到科學學士學位,憑她出色的畢業論文拿到獎學金繼續攻讀碩士學位,主修人工智能。學成後進入電腦界發展。小燕終於脫離惡劣環境,以三十之齡在新大陸學成就業,重新掌握自己的命運。
寧甥其次。一九八三年八月十五日,他從北京飛抵洛杉磯,遠在亞利桑那杜桑市的沈燕,特地來機場迎接(此時我正在加大洛杉磯分校念管理研究院)。當年姊姊帶他去香港又回大陸時,沈寧還不到兩歲,成長及求學期間受盡歧視,文革時期親歷全家被多次抄砸。一九六九年中學畢業後插隊陝北,在劇團當小提琴手,因「成分」不好,備受排擠。一九七七年考北大成績及格,但因其父政治審查問題,北大不敢錄取,改考西北大學。在學時申請到愛荷華大學的獎學金,畢業後又格於政府規定無法成行,乃進陝西電視台工作,直到一九八三年夏天才辦成出國護照拿到簽證。
我為兄妹二人在附近旅館租了一間房間晚上休息,白天來我們的公寓相聚,寧寧含淚講述媽媽從一九四九年以後的悲慘遭遇,我和德順聽了萬分心酸。第二天,我帶沈寧逛百貨公司,買些美國學生喜歡穿的衣物鞋襪,從頭到腳徹底「換裝」,三十多歲的外甥,一下子變成帥哥。第三天,兩兄妹自行去迪士尼樂園玩,回來時搭錯巴士迷了路,差點找不到家門。第四天,我駕車帶二人遊覽環球攝影場,及好萊塢明星住宅區的漂亮房屋。第五天,兄妹兩人飛杜桑晉生、家麟家中盤桓數日,沈寧即逕往愛荷華大學報到入學讀東亞系,兩年後得碩士學位,進教育界工作。
熙甥最後。一九八四年一月,沈熙來美。他因從小目睹大陸每一次政治運動,父母都被捲入,慘受無情衝擊,於十八歲那年眼見他們又不能避免成為文革批鬥的對象,懷著痛苦絕望的心情,前往內蒙「插隊」。在內蒙一待十年,於一九七六年回到北京,自己覺得「像是剝了一層皮」。一九八一年,他畢業於北京經濟學院,到美國後進入亞利桑那大學攻讀經濟學。據他說,由於大陸的經濟學以馬列主義為本,與西方自由經濟學說大相逕庭,上課之初頗為難以調整所苦。一九八五年得亞大經濟學碩士學位後,轉入紐約州立大學繼續攻讀經濟與財務,一九八七年得博士學位,在財務專業領域發展。
舅舅們見到先姊遺下的三名子女如此上進,都能在新大陸自立生存,感到無比的安慰。
陶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