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嫁接一棵續活的生命樹
高翊峰
我曾迷戀樹木植物的嫁接,不是為了進行園藝植栽,而是嫁接這個無性繁殖技術的描述──將兩個不同種的植物體,合成一個植物體,試圖使其繼續活,得以生長。常見的形式有枝接與芽接。植物結合的下基底部是砧木,上部則是接穗,透過兩者的形成層接觸,經歷數週的共活,直到彼此的維管束組織結合在一起,嫁接才算成功。然而,接穗與砧木結合的節點處,不若天然形成的枝體分岔點強壯,是一個物理上的弱點,容易折斷……──如此描述,嫁接,可與小說較為廣義的拼接技藝類比對應。
不論目的為何,小說嫁接的先決,應該是具有強烈的寫者意圖。這份作者意識,已然實踐在《前往濱海的路上》這部小說集。之於我,本書各短篇的嫁接節點,是各個故事的主要敘事觀點人物。他們與她們,以植物嫁接的形式,新生出作者首部小說集「植體」的一致性。
從主要敘事觀點人物進入《前往濱海的路上》是快速便利的捷徑。閱讀初始,我也如此看待。但在人際隱晦的意圖彰顯之後,小說的餘燼,將這些角色的現實狀態,深深植入我的共性深處,意想不到的種籽也暗地萌芽。
〈麝香檸檬〉中被留在園藝工作室的櫻萁、〈尤里西斯的凝視〉裡選擇離開都城的濱哥、〈晚潮時間〉那些圍繞將死之人的工作團隊、〈菩薩蠻〉中擺盪紅燈區的細姨夫人、〈白夜漫漫〉的泡麵、〈前往濱海的路上〉的晟飛,這些角色都是試圖入世的人。眾者尋找自身在商業社會的位置,最終都被合流的利己者,傷害得體無完膚。我曾目睹那些不懂憐憫的純粹惡意──它們確實來自人心底層,裸裎而真實,也令人厭惡。這些惡意時常被虛偽的善意與微笑,包裝得宛如正義。這些揮舞正義旗幟的慈悲,只是利己主義者的章魚皮膚。這部連貫小說集,正是描繪了一群平庸輕惡的社會正義下的犧牲者。他們試圖靠近社會,但被小群體傷害得遍體有傷。
每一則短篇中的主角,在另一篇故事以不同配角存在。這種結構故事的方式並非罕見,但作者將之貫徹。前三篇可以合併思索。從〈麝香檸檬〉到〈尤里西斯的凝視〉,似有若無地,將資本帶來的階級問題,藏入消失者/亡者的意象之中。一個人,作為個體的情感細節,作者以輕盈、泥軟與柔和的方式經營得幽微雋永。〈艾雷島的楢樹〉的遺物──飄洋過海以熟成威士忌的橡木桶,使用的是日本水楢橡樹。這是小說依憑物象寄存了濃烈情感。
整部短篇集的前半部,圍繞著一位亡者Lance。其死,照映了所有圍繞他與之有關的人,如何獨活,或者無能以活。
寫於此,我提出一個假說:在幾乎沒有風的室內,盆栽樹還能動嗎?
這關於植樹生長速率的提問,是針對某一類人的特質比喻。我臆想,本書作者,就是以盆栽樹生長速度活著的人吧。這類人不需要微風,也能輸送樹自身所需要營養液,在靜默中獨自生活。
這一點,從小說中瀰漫希臘作曲家Eleni Karaindrou的電影配樂氛圍可以推測。《霧中風景》、《尤里西斯的凝視》、《悲傷草原》……先提及的雖是音樂性格的連結,這部短篇集也與安哲羅普洛斯這位導演關注的核心,存有形成層的節點。這位希臘導演的電影,時常深入民族意識,探究群體之中的「個體脆弱」議題。《前往濱海的路上》這部短篇集有意無意地向這類脆弱關注,獻上了致意。
〈晚潮時間〉以生命時間的最後倒數,作為短篇的內部敘事結構。此篇放在短篇集的中間,剛好成為界分整本短篇集的內部嫁接節點。這個短篇,在兩女一男、夫與妻、男人家人情人的三者關係,極為輕盈,經營出人與人的縫隙。縫隙之中,人與人之間全有與滅無的複雜情感,作者處理得成熟穩固。
「倒數計時」下Lance的死亡,結束同時也羈絆了前三篇故事。
亡者是小石子,被存活者失序遺棄後,落入小說湖心,以漣漪的波周,由前三篇短篇小說倒數進入亡者的死前七日。亡者的向內嫁接,到此暫別。此後的〈菩薩蠻〉、〈白夜漫漫〉、〈前往濱海的路上〉三篇主角,則是亡者生命中閃現的過客。後三篇故事主要敘事觀點人物,是各自的原生命,如接穗上體,粗細不一,但都嫁接在《前往濱海的路上》這部充滿盆栽植樹性格的短篇小說集。〈菩薩蠻〉裡的細姨夫人嫁接了Lance,〈白夜漫漫〉裡的泡麵嫁接了細姨夫人,〈前往濱海的路上〉的晟飛又嫁接了泡麵。這讓「前往某處途中」的意象,嫁接出一棵容納眾人續命的生命樹。
每一篇小說結尾,都不像是自身的結尾,卻是為另一篇小說帶出植樹的嫁接意圖。植物的聲音,人類是聽不見的,唯有小說可以試著發現它們說話的音頻聲調。一人以字聲,嫁接另一個人,以續命得活。若此猶如樹,繁多的他種嫁接,必然能新生出救贖?不,這部短篇集嫁接的「最後接穗」仍舊令人哀傷。作者沒有留給讀者更多希望,從第一位擔任砧木基底的亡者,嫁接了幹與枝,最終仍是往另一個即將/必然消逝的亡者,無聲無息地生長過去。
書寫路上,我一直等待這樣的寫者。
過往幾年以來,因特殊的際遇而遇見幾位願意等待彼此的寫者,總會私自祈禱,期待這些年輕寫者能熬度現實的苦難折磨,緩緩淌流自身己靈,讓那些微火能持續依偎著風搖曳。這種小說生長,多半寧靜。《前往濱海的路上》的作者與其文字,過度安靜地沉溺於小說,也躲藏於維管束的脈流。不單文字安靜,人也幾乎無聲。但小說卻在無聲的山谷遠方,將聲音傳遞回來。這不是回音,比較像是在遠方的寧靜處,原本就有聲,只是在等待。然而,每個人活著時都有一片草原。那草原上至少會長出一棵悲傷的樹,誰的視線無法躲開那樹,誰也無法離開那樹所在的視野。植樹沒有口,無法哭聲,沒有眼,無法流淚。那樣存有一棵樹的悲傷草原,每一個人活著時,都會擁有。
初寫十年,在沉默小徑寧靜等著。續寫十年,沾染喧囂也與孤獨並肩躊躇。下一個寫的十年,或許值得躲入捉迷藏,但為孕生的島和自身依偎的國,等待以寫度日。這種寫者的等,從接觸小說開始,我始終沒有改變。我相信,《前往濱海的路上》是靜靜等待讀者的短篇集,作者也是一位值得讀者等著的小說寫者。
二〇二四年九月二十七日 關渡北藝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