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紙上鋼琴家
接到印刻出版社寄來《風神的玩笑》,是朱和之先生以江文也作模特兒所寫的小說,令人意外終於有人以這音樂家寫成小說。所謂論文已不再感興趣的我,最期待的就是小說,真想拿到手就開始讀下去。
可是近年我的眼力已無法作長時間的閱讀,只要是兩頁以上的文字都由內人依凡代讀後把大意告訴我,她對江文也的好奇心,書一拿到手就開始讀了。
在我腦裡也沒閒著,隨著出現當年出校門在中學任教時,住我隔壁宿舍的江老師,好幾回來提及他叔叔江文也。這名字在我聽來像哪裡聽過,是中學時代鄭校長的講話中提到臺灣人在日本永遠只拿第二名,寧願讓第一名從缺也不給臺灣人得第一的日本作風,舉的就是江文也的例子!還有在大學時,我偷聽對岸的對臺廣播時正好是江文也在吹口琴,不止一次聽隔壁江老師說起江文也沒有音樂方面學歷,所以在履歷上永遠只填在柏林得到的獎,就勝過其他人任何學校證明。江老師小時曾跟父親到北平探望江文也,一起上萬里長城,那天看到的夕陽令他終生難忘,是我最初所認知的江文也。
後來在巴黎遇見早年到過北平的楊英風,形容江文也時只說他的嘴異於常人,張開來可放進自己的一個拳頭,這種人生來就是會唱歌的,其實楊英風的嘴也不小,可惜做別的去了。
紐約設有臺北新聞處,我偶而會去那裡翻閱刊物或看展覽,與管理員熟了之後,也會送我紀念品。我曾經得到一套六張唱片的禮物,是許常惠編的《臺灣鄉土交響曲》,幾年之後我聽到更多江文也的音樂,才知道這是江文也的作曲,他的作品其實早在臺灣廣為流行了,只是我們沒有去注意。
一九七○年代我撰述臺灣美術史期間訪問了幾乎所有能找到的他們那一代畫家,又發現幾乎全都知道江文也,更有人道出他作過什麼曲子,和哪位影星有過交往,可見雖然遠離臺灣這麼多年的他並沒有被遺忘。
後來我發表文章,收到讀者來信,南部教堂的修女,相約合唱江文也寫的聖詩錄音由報社轉來給我,附了一封信,說:「多年來每天唱的聖詩,作者原來是所敬仰的大師江文也……」臺灣人對他不但有印象,且一直唱著他的歌。
那年紐約臺灣人柔道團到中國表演,我託他們利用行程在北京時去拜訪江文也。這是相隔多年後第一次江文也與臺灣來的友人相見,此時江文也已於不久前中風臥病形同植物人,江夫人後來託學生柯大楷寫了三張紙的江文也生平和幾本樂譜印本寄來美國給我,拿到樂譜之後就找人彈奏講解。此時聯合副刊正在邀稿,就寫一篇文章寄過去,卻一直沒有刊出,有一天來了兩位音樂
界人士,我看自己的文章登不出來,就將柯大楷寫的資料給他們。果然不到兩《聯合報》主編來電,說《中時》副刊登了他們文章,我的明天就要見報,刊出後反應非常熱烈,由報社轉來幾封讀者來信,自從寫文章還是第一次有如此熱烈迴響。
又將江夫人的樂譜寄給報社,轉寄給前來索取的讀者,於是江文也的樂譜也進入了臺灣。這一年裡就聽說多處在舉辦江文也作品的音樂會,臺北縣文化中心也演奏他的交響曲,我正好回臺,被安排坐在前排,設若作者本人在場看到今天的場面,未知又作何感想!
這期間我託人帶臺灣民謠錄音帶和抗生素去北京,他當時最需要的是同鄉的關懷,當寄去我的《日據時代臺灣美術運動史》,江夫人在信中告訴我其中一頁有關郭柏川與學生們合拍照片是江文也拍的,她本人也在照片裡,感到自己與臺灣又增一層關係。信中提到洪炎秋、張我軍等當年在北平的臺灣友人,並說江文也對音樂雖不是科班出身,卻樂於表現,與友人相聚時,只要有鋼琴就上去隨興彈奏,內行人一看雖知道他不是學院訓練的,反而沒有拘束,更能展現個人創意,獲更多掌聲。
我所知道的江文也都是他七十歲之前的事,比我現在還年輕多了,而我仍以上一代人來看他的人生。依凡終於把這本小說讀完,開始向我講述書中情節,由於多年來我收集的資料,還包括江夫人給我的書信,足以與她所說的牴觸而有爭議,然而她更堅持小說提供的才有說服力,的確當閱讀過程中她已被小說的書寫說服,不願再去相信別人說的,甚至我手中的照片。所謂「小說越讀越真,歷史越看越假」,小說的感染力愈令人覺得可信,最後寧願放棄自己的「成見」去接納她對小說所轉述的。明明知道小說的虛構,只因為更讓江文也的人生精采,不管是大失敗還是大成功,都是藝術家奮鬥過程必須遭遇的,特別是內心的煎熬,只有小說的筆才能賦予,最感動人的就在這裡。
當年美國華人報上刊出我寫的「江文也」時,也收到許多反面的迴響,認為臺灣人以日本的二等國民在日本土地上想出人頭地本來不易,勉強有了一點成就,便想轉戰中國這博大精深的古國,招致頭破血流之後果,正如臺灣一句話「目睭沙無金」,最後還要由臺灣人去撫慰其傷疼,對江文也這種藝術家為何不先問他到底為臺灣做了什麼。此類的話聽來刻薄,一點也不像忠厚老實的臺灣人應該說的,這種攻擊的話當年我都一一予以回應,現在想來,還不如寫一篇小說,在故事中塑造幾個不同人物的性格,將那些苦難讓他們去分擔,音樂也能借小說家的筆加重分量形塑臺灣人民族特有性格,讀者對虛構的自然更易於接受。
我曾經想過,江文也晚年臥病時心裡思念的究竟是日本還是臺灣,在文章裡我始終不忍寫出來,那時我就想過借虛構的筆法寫成小說,讓《阿里山的歌聲》與早年的《白鷺的幻想》、《臺灣舞曲》、《鄉土節令詩》等把對臺灣強烈的思情,寄情在「歌聲」裡。
「小說」中當他受到批鬥,家中的鋼琴被強制搬走,他想到創作中的樂曲尚未完成,就用白紙畫成格子當琴鍵貼在桌面,雙手又繼續彈下去,如果是電影,這就成最後一段的結尾,更能因感動輕易減少人們對他的批評和指責。
謝里法
後記
這部小說的創作過程,伴隨一段稍微曲折的日子。最戲劇性的瞬間發生在初稿即將完成的那個月,我意外撞斷右手第五掌骨,很奇怪地並不痛,只是手掌坍塌變形,渾身直冒冷汗,精神很受衝擊。等到稍微定下心,第一個浮出念頭是工作不能因此有所耽擱。
花兩天住院開完刀,右手裝上石膏無法打字,於是我拿一支附有橡皮擦頭的鉛筆,用橡皮筋綁在石膏上當作「義肢」敲擊鍵盤,畢竟將作品如期完成。
寫作本身也遭遇到意料之外的困難。江文也的生平事蹟最初吸引我之處在於,一個充滿天賦與遠大理想的敏銳心靈,受惠於帝國現代教養而得以攀上文明階梯的高峰,卻始終消除不了殖民地出身的烙印,更必須在荊棘密布的體制中設法安頓自己。透過小說,我希望設身處地去理解,他是如何踏出每一步,而他的人生是否可能有不同的歷程與結局?
然而出於對筆下人物的代入與同情,不知不覺開始為他那些受到非議的政治與情感選擇加以開脫,或至少委婉地做出解釋。然而如此越寫越感失真,連自己都無法說服,乃至於寸步難行。
最後還是江文也的音樂領著我走向該去的地方。無論他曾做出什麼樣的決定、留下何種身影,又被時過境遷的後世賦與或正或反或者差堪同情的評價,他的音樂都始終纖細地袒露出真實的內心。銳不可當的少年英氣,奮勇突圍的前衛姿態,受到古老文明啟發的廣大悠遠,都是從靈魂深處裡歌唱。
我反覆聆聽他的作品,深深浸潤其中。小說殺青那天,一邊聽著舞劇《香妃》,忽然被一段極其優美而揪心的旋律攫住,這是〈香妃的鄉愁之舞〉,即便已然聽過無數次,仍在瞬間觸動於無邊無際卻又沒有絲毫可堪憑藉的愁懷,既熱切又清寂,永遠漂浮著但無法飛翔,而依舊不曾有一刻停止思慕與追尋。
故事終於在這音樂中安靜著陸,不再有話。遠處似乎還縈繞著一點餘韻,幾乎杳不可聞,但只要靜下心就能聽見。
感謝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對這部作品(原題名《斷章》)的肯定,以及評審老師們的鼓勵;感謝印刻出版社總編輯初安民先生和副總編輯江一鯉小姐溫暖地給予我多方面的支持與協助;感謝黃耀進先生在我赴東京考察期間的熱誠接待,以及對日文翻譯的指導;感謝兩位匿名審查人對音樂專業內容的詳盡審訂,大幅提升了相關敘述的正確性。
特別感謝陪伴我的家人,捨此,我無法完成任何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