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想召喚感受的力量
自從去年九月出版《牠鄉何處?城市.動物與文學》之後,偶爾會收到朋友或讀者的回饋,他們告訴我,之前很少從這樣的角度去思考動物和人的關係。這樣的說法總是讓我一方面感謝,一方面感傷。「很少這樣去思考」的背後並非冷漠,而是陌生。我慢慢發現,大部分的人對動物其實非常陌生,動物和我們的日常生活如此緊密相連,但為何對多數人而言,牠們卻是一種被視而不見,近乎隱形的存在?
由於陌生,所以我們很少思考動物園裡的動物如何看待自身處境;很少意識到收容所、屠宰場或實驗室裡動物的遭遇;當然也很少想到某些動物為何默默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中。保羅.波嘉德(Paul Bogard)在《夜的盡頭》中曾提到,現代人無法體會歌德(Goethe)在1787年所描述的羅馬月色,因為大都會的人工照明早已讓月光節節敗退,問題是:「因為從來不曾看過,所以也不知道該懷念些甚麼。」(註1)「如果你從來沒見識過天空的宏偉,你要如何找回?」(註2)如果未來的世代根本不知道自己失去了甚麼,又如何會感到遺憾?如何去懷念與保護他甚至不曾知道的事物?
但是,有些事物,對於看過的人來說是如此難以忘懷。《漫天飛蛾如雪》的作者麥可.麥卡錫(Michael McCarthy),在書中描述五〇年代時,飛蛾繁多如雪暴的情景,對許多人而言仍是歷歷在目的記憶:如果你選擇開車,需要沿途下車擦擋風玻璃才看得見路,如果騎的是腳踏車,難度則更高:「一面騎,昆蟲一面撞進你的眼睛,如果你不小心張嘴,路上就得一直吐蛾翅,每天夜裡的空氣中都有這麼多。」(註3)但是說不清哪一年,就再也見不到了。消失的不只是飛蛾,還有蜜蜂、蜉蝣、麻雀,以及許許多多我們知與不知的生物。他語重心長地說:「如果人類失去自然只是一種寫作題材,那我們會錯失它的即時性;我們會忽略其中的悲傷與卑劣、銳利與苦澀,以及它巨大的真正傷痛。」(註4)
即時性、悲傷、卑劣、銳利、苦澀,以及巨大的傷痛。上述形容詞或許是所有關心動物議題的朋友,都可以深切感受到的。每天都有那麼多的傷害持續發生,無論是近在咫尺的虐貓虐狗案,或是遙遠如海中一角浮冰上,令人心痛的北極熊照片,都令人覺得苦澀、傷痛,而且充滿無力感。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它們也可能成為召喚倫理思考與實踐的起點。
啟蒙我動物倫理相關思考的錢永祥老師,曾在演講中提到,多年前高速公路車陣中一隻身陷安全島上的狗,成為他後來關注動物保護議題的因緣。當時天氣很熱,然而被困在車陣中的他,卻只能看著那隻狗無助地在安全島的小樹叢間,連想停下來給牠喝水都沒有辦法,那份遺憾讓他開始思考自己還能為動物多做些甚麼。他指出,每個人都可能有這樣一個基於某事件的因緣,觸發後續關懷的動機。換言之,不忍可以成為動機、傷痛可以成為動機,愛當然也可以。甚至有時候,那也許就是一張照片、一個畫面,召喚了我們的感受與牽掛。文學藝術是否能夠成為我們探看世界、召喚感受的因緣?我相信可以。
我想喚醒感受的能力。我相信陌生源於缺乏切身的感受,如果無法對眼前的生命處境有感,再多的論述也難以喚起關心。艾比蓋爾.馬許(Abigail Marsh)討論利他主義的《恐懼的力量》一書,就明確指出對於恐懼表情的敏感度,是影響人們展現同理心與行動的關鍵。有趣的是,閱讀小說可能會是有助於提高情緒辨識度的方式之一。小說看得比較多的人,「更擅長識別他人臉上複雜而微妙的情緒」(註5)。如果說小說如同心理學家基斯.奧特利(Keith Oatley)形容的,是人們「心智的飛行器」(註6),可帶領我們抵達與探索他人心靈的風景;藝術有時則可觸動更為直觀的情感反應,巴勃羅.魯伊斯.畢卡索(Pablo Ruiz Picasso)知名的畫作《蓋爾尼卡》(Guernica, 1937),之所以成為重要的反戰影像代表,難道不是因為那些扭曲的恐懼臉龐,觸動了觀者對恐懼與同理的敏感開關嗎?(註7)
在閱讀與研究的過程中,我也接觸到越來越多的藝術家、寫作者,他們同樣帶著豐沛的感受力,思考人與環境的關係,思考人的命運與動物的命運,更讓我相信文學、藝術與倫理的跨界對話是可能的。之前因為偶然的機緣接觸到俄國藝術家阿列克斯.布爾達科夫(Alexey Buldakov)的作品,看到他試圖將城市鴿群停憩休息之處轉化成裝置藝術,讓令人厭惡的鴿糞因為裝置的不同造型,在掉落時成為組字或圖案的一部分,此外,他還嘗試利用太陽能讓鴿群度過嚴酷的冬天。這樣的發想令我感動,無論這些裝置是否能夠在美術館外,成為城市日常裝置的一部分,作品本身在概念上的展演,已然提供了一個正視城市動物的存在,並且將很多人心中可能屬於「厭惡動物」的鴿子,轉化為城市風景的可能性。無論是否認同這些藝術裝置背後看待動物的方式,文學藝術都的確是提供更多想像力、創造力,並讓我們看見世界多元樣貌的重要媒介。本書書名之所以訂為「倫理的臉」,固然是借用哲學家伊曼紐爾.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由「臉」(face; visage)這個關鍵字談論倫理的哲學主張,期待更多人將動物的面貌納入倫理關係中,一方面也是想要凸顯,倫理有各種不同的樣貌,任何標準答案式的簡化想像,都將難以回應日常生活中倫理選擇的種種難題。
當然,一本書的完成,同樣仰賴許多人的善意與幫忙。要謝謝文蔚主任和又方主任的鼓勵與建議,否則這本書至今應該還只是散落在電腦中的檔案;謝謝東華華文系的同事們,我一直覺得自己身在一個相處融洽,彼此互相支援的系所,非常幸運與溫暖;謝謝主編瑋崢、編輯懿婷的細心與專業,總是讓人非常放心;怡伶為本書製作了漂亮又切題的封面,除了小鴨與狗,伯勞鳥和白鷺鷥,也是城市中實際可見的動物符號;謝謝花花辛苦地協助繁瑣的校對以及整理附錄;佳雯以及大心團的友人們:en、淳之、克蘭、小安、凱琳、阿潑,總是分擔我不時拋出的焦慮以及各種瑣碎的問題;謝謝文珮和明益對排版的建議;更要謝謝徐達當初的邀稿,讓我開啟了思考藝術中動物符號與倫理的起點。因為有你們,這本書才能順利成形。
也很謝謝《牠鄉何處?城市.動物與文學》出版後,以各種形式給我支持、建議與回饋的親友們,謝謝姐姐宗儀、宗慧和姊夫紀舍、彥彬,家人始終是我最重要的支援;謝謝錢永祥老師引介此書給許多動保朋友;謝謝宜如貼心地分享了學生的心得;依倩的細讀更讓我感動;室如情義相挺地參與對談;月英細心安排了一場在戶外的分享會,希望讓更多讀者接觸到動保議題(也謝謝當天辛苦的「聖誕老人」君英);謝謝花現193的清盛,總是不遺餘力推廣動物書籍;謝謝有河的隱匿與686、花蓮時光的阿寧和小美、孩好的珮瑾與威任、台東晃晃的素素、彰化有此藝說的Vision爸媽卡洛圓和李秉軒,這些獨立書店的朋友們,都是長期關注動物與社會議題,並且身體力行的人。也謝謝所有以各種形式表達支持的朋友,就不一一列名了。透過每次的分享,我自己也得到很多。謝謝這些年來在動保這條很艱難的路上互相支持的朋友。謝謝我生命中所有的動物們,我是如此愛你們與想念你們。
此外,本書除了第六章之外,其餘五章皆曾發表在期刊論文或於研討會中宣讀,謝謝提供審查意見的委員們,讓論文可以針對許多不足之處再行修訂;其後經科技部人社中心委託《東華漢學》送請三位學者審查,通過「補助期刊審查專書書稿」,原書名《動物符號與倫理:藝術/文學中的人與動物關係》,參考委員建議後,重新微調為《倫理的臉:當代藝術與華文小說中的動物符號》,在此也一併感謝業務單位與審查委員的辛勞。
《漫天飛蛾如雪》裡面有一段讓我感動的文字,那是作者在追蹤一個杜鵑遷徙觀察計畫時的發現,科學家想知道冬天從英國離開的杜鵑鳥去了哪裡,透過衛星追蹤器的定位,得知牠們飛越了4,000英哩到剛果過冬。但真正最震撼他的訊息是:2012年2月初,他看到那幾隻仍追蹤得到訊號的杜鵑鳥,全都朝著北方飛來。他激動地意識到,自己「從四千英哩外,正看著春天來臨」(註8):
我明白自己將見證世界甦醒時那最特別的信號,以及隨之而來的純粹喜悅:就像是冬至、第一株雪花蓮、第一隻鉤粉蝶的喜悅全部融為一體;就在那個二月天,我坐在電腦螢幕前面看著,從四千英哩外的非洲中心,春天正迢迢而來。(註9)
自然的循環、生物體內那不可思議的機制,若能召喚更多人的感動,那麼這些感受就有可能匯集成更迫切的,改變的動力。在這個可能快要失去春天的時代,需要更多仍然記得春天的人,召喚記憶,召喚感受所能擁有的力量。我仍然衷心地期盼著。
最後,上次把書獻給我的母親,她很開心,所以這本書依然獻給她。謝謝她所付出與包容的一切。
註1:保羅.波嘉德(Paul Bogard)著,陳以禮譯:《夜的盡頭:在燈火通明的年代,找回對大自然失落的感動》(臺北:時報文化,2014),頁163。
註2:同前註,頁236。
註3:麥可.麥卡錫(Michael McCarthy)著,彭嘉琪、林子揚譯:《漫天飛蛾如雪:在自然與人的連結間,尋得心靈的療癒與喜悅》(臺北:八旗文化,2018),頁127。
註4:同前註,頁85。
註5:艾比蓋爾.馬許(Abigail Marsh)著,潘昱均譯:《恐懼的力量:為何有人捨身救人,有人惡意病態?一位心理學家探索大腦、神經和行為科學,實證揭露人性善惡真相之旅》(新北:奇光出版,2018),頁296。
註6:同前註,頁295。
註7:不過畢卡索本人對此反倒是不帶著太多感情的,他曾如此描述這幅畫:「這些是動物,被屠殺的動物。對我而言,如此而已。大眾想看到什麼由他們去看。」約翰.柏格(John Berger)形容這是畢卡索「想像受苦之狀的一幅畫」,可以說是相當一針見血的評論。見阿爾維托.曼古埃爾(Alberto Manguel)著,薛絢譯:《意象地圖──閱讀圖像中的愛與憎》(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2016),頁230、242。
註8:《漫天飛蛾如雪:在自然與人的連結間,尋得心靈的療癒與喜悅》,頁177。
註9:同前註,頁1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