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臨場筆記
〈上半場〉
二○一二年台南國立台灣文學館
二○○六年秋天從電視政治評論員(也就是所謂的「名嘴」)裸退六年,世人終於重新把眼光移回他的文學創作,恢復林文義的作家身分。這六年來他寫了六本書,《幸福在他方》、《迷走尋路》、《邊境之書》、《旅人與戀人》、《歡愛》到《遺事八帖》,彷彿是他一路走來的心境時序,最後以《遺事八帖》得到二○一二年「台灣文學獎散文金典獎」,得獎完全不是他寫作的初衷或目的,但這個獎見證他四十年的堅持,他最開心的是這個獎以兩年內出版的書做為評審標準,不以人廢書也不以書廢人,不論輩分不排年齡不分黨派,多麼單純可貴。文學館前鳳凰木高可參天,季節過去,該遺忘的事就遺忘,怕遺忘的都寫在《遺事八帖》,坐在台下的我看著他領獎,慶幸他終於為自己也為台灣寫下這本書。逝去的逝去是過去的過去,未來的未來是永遠的永遠,《遺事八帖》留下了逝去的過去,寫出了永遠的未來。
一九九○年台北自立報系附屬書店咖啡座
我帶著《戲夢人生──李天祿回憶錄》厚厚的手稿去自立報社「拜見」他,從未發表過文章的我想要在他主編的自立早報副刊連載,小女子坐在他對面忍不住微微發抖,又期待又怕受傷害,多麼偉大的副刊主編啊!那時候我剛大學畢業就結婚,翻天覆地的改變只能靠寫作(認真說來只是寫字)和過去的學院生活勉強維持一絲絲聯繫。他一派輕鬆隨意翻看,完全不知我心中暗潮起伏。那是我們第一次相見,眼中完全沒有我,把緊張的作者晾在一邊,非常好奇地纏著我前夫問東問西,因為一聽到當時還是我的新婚夫婿在西非經商,就興奮得不得了,兩個男人東拉西扯聊個沒完,然後突然跟我說「下個月開始連載」,他當然也沒發現我激動到幾乎忍不住流下淚來。我的寫作之路就這樣開啟,他是位永不退休的副刊主編,只要被他認定是塊寫作的料,不管你逃到天涯海角,他就像座燈塔一路尋找照亮,一路關懷鼓勵,對我而言,至二○一二年已經整整二十三年。
二○○六年台北忠孝東路四段街頭
大雨滂沱,電話中傳來他微弱的聲音:「快來救我!」
「你在哪?」
「我不知道!」
我在大雨中尋去,在聯合文學出版社前的十字路口找到被憂鬱症襲擊的他,分不清東西找不到南北,因為他將所有的青春歲月投身台灣黨外民主運動,曾經被水柱沖擊過的痛,被電擊棒留下的燒灼痕跡,被催淚瓦斯逼出的淚,而今何在?台灣的尊嚴何在?民主的夢想何在?他一字一句爬梳出來的文字意義何在?被同志撻伐的悲哀如何療傷止痛?大雨中他像個迷路的孩子,等待母親領回家。我抱著他,在傘下,外面大雨一直一直下,我說:放心吧!從今以後千山萬水我陪你走!
二○一○年日本京都
旅途中他說:已經開始記不得很多事情。
我說:那就寫下來,從街頭到議會,把你親身經歷過的事寫下來吧!起碼讓下一代的年輕人知道你們為了創造一個充滿美夢與理想的時代,曾經怎樣努力過,記錄這些人這些事是你的天職使命。
其實這些話我已經說了再說,誤解、背叛與幻滅都不是任何人的錯,文學有時候比歷史更真實。漫天櫻花花雨紛紛,我很殘酷地要求他不要再自哀自憐,把文學當修行,拋棄心中的憤恨與糾結筆下才不會有火氣。
從抗拒到接受,他終於在二○一○年開始動筆,從白天到黑夜,不識電腦的他,像刻版畫那樣一筆一劃寫出每一篇至少八千到一萬字的《遺事八帖》,花了大約一年的時間用八篇大散文記錄他認為最不該被遺忘的人事地物,留下最值得被記錄的歷史,那是他寫給台灣的百年情書。
二○○二年義大利西亞耶納廣場
據說二○○○年與二○○一年他為了寫小說《藍眼睛》,連續兩個冬天都在義大利那個美麗的貝殼廣場和當地人一起打酒狂歡。我在隔年冬天抵達,行囊中帶著剛出版的小說《藍眼睛》,讀著讀著發現他雖然寫的是愛情小說,但他其實從來沒真正愛過!這男子多麼孤寂啊!雖然如此,沒人料到相識十二年後我會變成他的戀人、最後變成他的妻子。過去的他不知道怎樣去愛,辜負很多女子的愛,得知我恢復單身整整猶豫了一年才開始寫情書,第一次約會躲在街邊樹叢後面等我,因為他太害怕失去我這個「哥兒們」般的老友,又怕錯過這段因緣,痛苦到三天三夜難眠,來見我時兩眼布滿血絲滿臉鬍渣未刮,憔悴而亢奮,彷彿抱著必死的決心上戰場。時光流逝青春不再,我們相知相惜就是老天給予的補償,文學為媒,知心為伴,嶄新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中場休息〉
為了這篇序和照片配圖,他跟我勾勾纏好久。我說這樣到底算自肥還是自殺?有的讀者很討厭作者這樣整天曬恩愛,影響銷售怎麼辦?況且〈臨場筆記〉一文幾乎是為了《遺事八帖》而寫,若讀者誤以為只是搪塞了事,會損及本人名譽。但他老人家就是喜歡,並堅持內文要搭配我拍的照片,完全符合摩羯座O型作風。為答謝大家對我們夫婦的厚愛,接著就來說說這本新書《最美的是 霧》。
〈下半場〉
二○一四年馬祖離島南竿
為了常常能去日本福岡找王孝廉老師喝酒聊天,我們和苦苓編了一個藉口,只要有人出新書就送去給老師,然後相約結伴來趟五天四夜的福岡周邊之旅。二○一四年苦苓出版新書《我在離離離島的日子》,王老師剛好返台,我們直接約在馬祖相見,由苦苓帶隊,重遊他書中的離島東莒。他們先出發,我們隔天被大霧困坐松山機場,等了將近八個小時才候補上機。飛到南竿還是大霧,他們被鎖在另一個離島東莒,交通船停航,十五海里之隔猶如天涯海角,牛郎織女遙遙相望,一心盼著雲開霧散,等了三天,試過各種交通工具,見不著就是見不著。簡訊像燕鷗飛翔往返於手機之間,阿義寫下:
「島那方來簡訊:他們夜見有『藍眼淚』美稱的星砂海景,猶如極地光流……我所困身的南竿只見霧氣一朵一朵飄過民宿前方磊峻的山壁稜線,灰濛濛的銀亮,像一首詩完成前突兀的折斷思緒……。留著魯迅般鬍子的老友笑說與詩人前輩向明先生酒聚,曾在一九六六年駐防此間的詩人形容:
最美的,是霧。
最美的,是霧……詩人向明如是說。」
阿義非常喜歡這句詩,就去跟向明大哥討來當書名,向明大哥還寫了一首〈最美的事物〉相贈。
霧這麼遠這麼近,思念這麼遠這麼近,幸福這麼遠這麼近,旅行與生活不也是一個填空題,什麼都可以填進去。這些年我們一起走過很多地方,那些深深淺淺遠遠近近的心情他都一筆一筆描繪下來,用他圖像式的思考模式轉換成行雲流水的文字,記錄在《最美的是 霧》書中,是一本心情遊記。
二○一五年桃園國際機場
創作四十年來,他天天守著一方小桌,奮筆疾書,至今仍不會用電腦,一筆一劃像從前畫漫畫那樣用心刻出來。喝茫了、累壞了睡醒再寫;出外旅行怕吵到我,隔天跑去旅館附近的咖啡館繼續寫。我們結婚不同居,一寫完文章,午夜的傳真機就「答答答」傳來他刀刻般、又帶著稚氣的字,一張又一張,像睡前虔誠的祈禱文。
他是這般虔誠地對待寫作這件事,全心全意,是他最初與最終,最快樂與最痛苦的救贖。
芥川龍之介在大正五年二月寫過一篇〈孤獨地獄〉,敘述一則從母親那兒聽來有關東京某禪寺主持禪超的故事。禪超提到佛說除了根本地獄、近邊地獄,還有第三種孤獨地獄。「不論是山間曠野、樹下空中,幾乎隨處都可以突然出現。也就是說,照目前的這種境界,每一刻都是無常的,地獄般的苦難可以隨時現前。我在兩三年前,就已經陷入這種地獄了。對任何事都不會產生持久的興趣,因此我總是從一個境界轉到另一個,惶惑不安的生活著。當然,我也逃不出這地獄的箝制與苦難。只要這種情況持續不變,就會感到痛苦不已。」
芥川說自己在某些心境上格外關注孤獨地獄這類故事,將自己的同情心投注在他們的生活裡。關於這點,芥川說:「我並不否認,在某種層面上,我也是一個飽受孤獨地獄折磨的人。」
阿義和禪超、芥川一樣,也是一個飽受孤獨地獄折磨的人,在躁與鬱之間來回徘徊。孩童般的純真,潔癖般的固執。有時似水柔情,有時如火猛暴。得意時難掩自戀,傷心處顧影自憐。他把這條別人眼中看似天賦異稟、才華洋溢的康莊大道,走成高低起伏、劇烈震盪的崎嶇道路。他不會累別人只會累自己,孤獨地獄不召自來。但我不確定他是苦還是樂?他彷彿已經把這種不知何時將偷襲而來的孤獨與痛苦,當成一種身為作家的宿命。
這個時候除了寫作、旅行,他最需要的就是陪伴,就像他很少錦上添花,常常雪中送炭一樣,他需要很多關懷與擁抱,話雖多,真心的渴望卻說不出口,只好從文字當中取暖,讀者也從文字中得到他的真情實意。
此刻我們正飛往希臘,他一直想帶我去愛琴海旅行,非常堅定的意念,對他而言,每一個許諾再艱難也要美麗地完成。與他相識二十餘年,從讀者、文友、戀人到妻子,一路陪他看花、看霧。
人生初老,霧裡看花,最美。
曾郁雯
20150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