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錦／葉企孫，在北京街頭討飯的物理學大師

有一位學者，既是中華民國「中央研究院院士」，也是北京「中國科學院院士」；他的學生中有楊振寧、李政道、周光召和陳省身；「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後二十三位「兩彈一星功勳獎章」獲得者中，有半數以上曾是他的學生。

所以，有人稱他「大師的大師」。

一位有這些成就的大師級人物，大家應該捧著他、護著他，讓他終身過著「受人崇敬」、「幸福快樂」的日子吧？但你猜錯了。他晚年貧病交迫，在北京街頭討飯。

他叫葉企孫。

這種「奇景」，只有那時的中國共產黨能「製造」得出來。

葉企孫，亦名企蓀，1898年生於上海唐家弄一書香人家，曾祖和祖父都做過官，父親葉景澐1894年甲午江南鄉試第十五名舉人，曾任敬業學堂校長、清華學堂國文教師、上海教育會會長。在這樣的家庭背景下，葉企孫從小就受到很好的家庭和學校教育。1913年入讀清華學堂，1918年畢業，到美國芝加哥大學學習物理，1920年獲物理學學士學位，同年九月入哈佛大學攻讀博士，導師是諾貝爾獎得主、高壓物理創始人珀西‧布里奇曼。在哈佛大學讀書期間，葉企孫完成兩件很重要的工作：第一、在教授威廉‧杜安指導下，與H. Palmer合作，用X射線測定普朗克常數，於1921年在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刊上發表論文《用X射線法重新測量輻射常數h》，其數值精確到小數點後第二位；第二、在導師珀西‧布里奇曼指導下，開展流體靜壓力對磁鐵材料磁化率影響的研究工作，於1923年完成，作為他的博士論文。

1923年六月，葉企孫獲得哈佛大學物理學博士學位，十月到歐洲旅遊，1924年三月回到中國。開始了他燦爛的人生，以及一個悲愴的晚年。

葉企孫回國後，任國立東南大學物理系副教授。第二年（1925年），清華學校創立大學部，他被聘為教授，次年創建清華物理系，出任系主任。過了四年，1929年清華大學理學院成立，葉企孫出任院長，並被選為決定學校重大政策的七位評議員之一，此後一直成為清華大學領導核心人物，好幾次以校務委員會主席和代校長名義主持校務。而物理系，在葉的領導下，聘請了不少優秀而有名望的教授，成了培養中國科技菁英的基地。

在眾多學生中，葉企孫有個得意門生熊大縝，畢業後葉留他擔任助教，葉獨居，所以讓熊大縝搬來與他同住，又替他爭取到去德國留學的名額。

1938年三月裡的一天，熊大縝忽然對葉企孫說，他不要出國留學，他要到冀中去，幫助那裡的人武裝抗日，他們非常需要科技人員。所謂冀中，指晉察冀邊區的那一大塊土地，當時是中共的重要發展地區。

據後來的了解，當時中共冀中軍區衛生部部長（原輔仁大學助教）張珍，接到冀中軍區司令員呂正操的指令，要尋找一批知識分子和技術人員到根據地，擔任運輸和製造炸藥的工作。張珍乃潛入北平，找到了熊大縝。熊是熱血青年，救國心切，決定去冀中。葉企孫並不贊成，但無法阻止。

到了冀中軍區，熊大縝的才幹深得呂正操賞識，三個月後任命他為供給部部長，籌建技術研究社，展開烈性炸藥、地雷等製造，以及安裝短波通訊工具。

為了獲得更多資源，熊大縝祕密地請葉企孫幫助，在葉的協助下，熊大縝周圍很快聚集了一百多名青年知識分子，冀中地區炸藥廠不久有兩千多名工人，能製造地雷、手榴彈並能修理各種槍械。呂正操晚年在回憶錄中寫道：「熊大縝為創建抗日根據地作了重要貢獻。」

但是，熊大縝等這些人很快就遭遇厄運。抗日正在緊要關頭，延安的中共因與國民黨關係惡化，在各個根據地發起清除漢奸特務的所謂「鋤奸運動」。

冀中地區也不能沒有「鋤奸」成績啊！於是瞄準了青年知識分子，認為供給部是特務大本營，熊大縝成了首要分子，一百多人全被逮捕，並遭嚴刑拷打。葉企孫聽說後，同時聯繫國共雙方進行營救，但是二十六歲的熊大縝已被祕密處決。

行刑時，熊大縝說，子彈多麼寶貴，為了省下一顆子彈打日本，他寧願被用石頭砸死。那個行刑者真的放下步槍，找了一塊石頭，砸向熊大縝的頭部。

1947年6月23日，葉企孫在日記裡寫道：

今日是舊曆端午節。每逢端午，吾想到大縝。九年前的端午，他從內地回到天津，那是一個surprise（驚喜）。誰知道以後的事多麼可悲。近幾天在讀《白石道人歌曲》，看到他的「五日淒涼心事」句，更增悲痛。

姜夔，南宋詞人，號「白石道人」，精通音樂，並能寫詩。

其實，葉企孫且莫為熊大縝悲哀，他自己的苦難馬上也要來了。

文革爆發，「熊大縝特務案」被重新翻出來檢查，因為葉企孫是熊的老師，被認為是「國民黨中統安插在學校的頭子」，是他派熊打入中共根據地的。1967年六月起，葉企孫被紅衛兵揪鬥、抄家、關進牛棚。肉體上的折磨和人格上的侮辱，使他精神近乎崩潰。

他出現幻聽，認為有電台在監視他，「一舉一動都有反映，他喝一口茶，電台就說他喝茶不對，他走出門，電台就叫他馬上回去」。

1968年6月28日，葉企孫正式被「中央軍委辦事組」逮捕，關押一年多。1969年十一月他被放回北大，學校繼續對他的「特務問題」進行審查，停發工資，只發少量生活費。家已被抄，住房也已換了主人，他被安置在一間學生宿舍裡。一位名重一時的大教授，此時身患重病，小便失禁，雙腿腫脹，不能直立，身子弓成九十度。有不少人在中關村碰到過這樣一位老者，他頭髮花白，穿著一雙破棉鞋踽踽獨行，有時到小攤上討點吃喝，或者伸手向過路的人：「給我點錢，我餓。」

後來，他漸漸恢復了一些神智，有一次錢三強在馬路上碰到他，是老師呀！就過來跟他打招呼，葉企孫連忙說：「你趕快離開我，躲我遠遠的，以後見到我，再也不要理我。」當時錢三強是二機部副部長，正負責原子彈工程，他深切了解老師的用意，「他知道這麼重要的工作，不能和政治上有問題的人來往的」。老師在保護他。

兩年後，北大教授張之翔騎著自行車，在校外一所公寓中找到葉企孫。張之翔回憶說：

「他已經不認識我了，我說我是張之翔啊，他說哦哦，坐坐。他坐在藤椅上，就給我看，兩個腿腫得很厲害，走不了路。他也沒有牢騷，很平靜的。可是人已經不像個人形了。我也沒有多少好說的，我說先生多多保重，我就，我就……」說到這，張之翔淚流滿面：「……我就離開了，以後再也沒有看到他。」

葉企孫的侄子葉銘漢說：

叔父沒有向任何人表示過他一生很悲慘，他的看法好像是世界上和歷史上冤枉的事情很多，沒有必要感嘆自己的人生，他對自己的遭遇淡然處之。

趙元任、任之恭、林家翹、鄭振鐸、楊振寧等人回國時提出要探望葉企孫，均被中共拒絕。

他的侄子葉銘漢為給叔父平反，曾給北京大學、中共中央統戰部、中共北京市委反映情況，均未獲得答覆。

1986年8月20日，中共河北省委發出《關於熊大縝問題的平反決定》，認定熊大縝案為冤案，並稱「葉企孫是無黨派人士，愛國的進步學者……」。

葉企孫被稱為中國近代物理學的奠基人之一，中國物理學界最早的組織者之一，對中國物理學研究、理科研究、教育事業乃至世界科學發展作出了巨大貢獻。楊振寧、李政道、王淦昌、錢偉長、錢三強、王大珩、朱光亞、周光召、鄧稼先、陳省身等人都曾是他的學生，華羅庚曾受到他的提攜。「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後二十三位「兩彈一星功勳獎章」獲得者中，有半數以上曾是他的學生，因而有人稱他「大師的大師」。

這樣的大師，居然有那樣的下場。

葉企孫引《宋書》自解張作錦

葉企孫在去世之前，物理學家錢臨照去看他，他取出《宋書》來，翻到范曄寫的《獄中與甥侄書》中的一段：「吾狂釁覆滅，豈復可言，汝等皆當以罪人棄之，然平生行已在懷，猶應可尋，至於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

大致意思是，我無意中招來殺身之禍，這沒什麼可說的了，你們可以把我當成罪人遺棄。但我一生的行狀如何，自己心裡清楚。我腦中所想，你們或許難以理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