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於夏威夷的日裔美籍作家柳原漢雅(Hanya Yanagihara)稱得上是出版界近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正職是在旅遊出版社擔任總編,而且從沒受過小說寫作訓練的她,2013 年以新人之姿,平地一聲雷,在將近40歲之齡出版了第一本小說《林中祕族》( The People in the Trees),其題材特異、議題大膽、書寫功力深厚,書一出版就深受矚目,榮登2013年許多媒體編輯嚴選的年度好書之列。
雖然 Yanagihara 前前後後花了 16 年才寫完《林中祕族》,她卻在短短18個月內就完成第二本同樣風格特立、題材深厚的小說《渺小一生》(A Little Life),於2015年三月在美國出版。雖然這本新書厚達 700 多頁,卻完全沒有影響它受歡迎的程度,馬上就旋風式地擄獲 Yanagihara 書迷及美國各大編輯與書評家的心,不但一度登上 google 搜尋熱門關鍵字,更被知名時評雜誌《大西洋月刊》的書評家譽為「一本偉大的同志小說」。
《渺小一生》描寫了四個男性好友從大學到年老的30多年情誼,他們在同性及異性戀情中的尋得與遺落,以及他們人生的成敗起落──最終, Malcolm(麥坎)成為建築師、JB(傑比) 成為以畫像記錄這群好友的肖像藝術家、Willem(威廉)成為知名演員、Jude(裘德)成為令人敬畏的律師 。故事從當時一貧如洗的名校畢業生 Willem 和 Jude 要在紐約市合租一間便宜的公寓開始,當時的他們,Malcolm 及 JB 家世顯赫,對藝術有濃厚興趣卻對未來感到茫然;Willem 出身於美國中西部的貧窮農場,對於劇場有著不放棄的熱情,並對這幾個老朋友(特別是 Jude)有不離不棄的責任感;而 Jude 則是四人當中最聰明的,他雙主修法律及數學,但些許跛瘸的他卻藏著最多祕密,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裡長大、父母何在、跛瘸從何而來又為何而來,他窮到一無所有的狀況讓人無法理解,他的孤獨、以及進大學前似乎一片空白的成長歷史更令人難以捉摸。隨著 Yanagihara 在描寫 Jude 時埋下的伏筆愈來愈多,讀者漸漸發現,《渺小一生》真正的主角其實是這個謎樣的 Jude,而這個故事最大的任務,在於一點一滴透露 Jude 黯黑得令人不忍卒睹的童年,並析解這樣的過去如何永遠制約著他的人生。
從虐待、鞭罵與囚禁中走過來的 Jude,不論心理或身體上都註記著他不堪的過去,帶著這些註記, Jude 在教育中找到了救贖,並藉著天分讓自己在低下險惡的生命中硬是活出一個有財富、有地位、有愛人、有摯友、甚至有家人的人生下半場。Jude 的故事在至惡與至幸中徘徊,而這樣的徘徊與猶疑,某種程度反映了 Yanagihara 所要呈現的問題──Jude即使在他功成名就、幸福滿懷的後半生中,仍然逃脫不了那時時啃噬他的心魔。因為他的過去,他永遠相信自己的不堪、不足與不值,永遠不相信他人承諾的不離不棄與情比石堅;因為他相信自己的不值,於是他合理化凌虐、常態化離棄,因為他不相信永不變異的愛情與親情,於是他妖魔化愛人及親人、邊緣化自己對他們的依賴及渴求。在前半輩子裡,Jude 的堅忍低頭是為了生存,後半輩子裡,他的堅強低調是因為習慣,也是為了不想再因為有所期盼,而終落一無所有。
作者Hanya Yanagihara。(圖片來源/
Christopher Churchill, Vogue, March 2015)
而就像Yanagihara的第一本小說《林中祕族》,她在《渺小一生》提出的大哉問仍然無解。如果說,她在《林中祕族》想問的是科學的界限與道德的邊界,那麼,她在這本新書中想問的便是:「走過」傷痛的意義是什麼?怎麼走?又走得過嗎?而在此之中,她又特別強調童年的傷痛,走過凌虐的孩子、走過戰亂的孩子、走過仇恨的孩子長大後,這些印記會如何熔合在他們的成人性格當中?
藉由 Jude 的悲劇故事,Yanagihara似乎認為,那些倒帶不了的傷痛,如果回不去、改不了、擦不掉,那麼,也就過不了。那些記憶會成為心魔,成為妖魔鬼怪豺狼虎豹永遠糾纏著,永遠啃噬著。如同 Yanagihara 在訪談中所說:「我們只跟世界征戰過一次,在童年的時候,其餘的人生都只是在不斷面對及處理那次征戰的結果。」(We survive the world once, as children, the rest is just coping.)
因為這些主題,《渺小一生》不是一本很容易吞下的書,Jude 的童年故事雖然不是前所未聞,但仍有強烈的衝擊力道,而 Jude 的後半生,也因為他那些永遠擺脫不掉的童年暗影,以及隨時要竄出的無邊恐懼,讓他的成功快樂雖然讀起來好像有種報仇似的爽快,卻也如空中閣樓或海市蜃樓,永遠感覺會消失崩塌於一瞬之間。
Orgi-astic Man one by Peter Hujar
所以很多讀者說《渺小一生》是他們讀過最令人心痛的作品,但重點是這個作品不只是關乎痛,而是至喜至悲、極痛極樂的交雜。《渺小一生》最後定版時,Yanagihara因為堅持使用美國攝影師 Peter Hujar 的作品當封面而不惜跟編輯鬧翻,封面上這個表情痛苦的男子,看似在影射Jude 所經歷的生理與心理創傷,但 Hujar 所捕捉到的這個男子的神情,事實上是一個高潮時的表情 (這幅照片的標題是「Orgi-astic Man one」)。Yanagihara 從書封到故事內容所要描繪的,正是有如高潮時那樣「痛並快樂著」的喜悲交纏,難以切割。這與過往傷痛共存之必需,在傷痛下仍需追求快樂之必要,以及對於創傷制約人生之釋懷,正是 Jude 後半生的寫照,同時也是 Yanagihara 對於生命的深刻領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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