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照鑑女人生命的食物
方梓(作家)
夜裡,不透光的遮陽窗板外還懸著太陽,機艙內漆黑寂然。打開閱讀燈滑著手機裡郅忻的小說《秀梅》有熟悉的感覺,還有要回家的心情。小說氛圍彷彿讓我看到外婆、母親部分的身影,客家女子堅靭的性格,尤其是母親,我懷念她所有的料理。
郅忻的作品不管是散文《我家是聯合國》、《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孩子的我》或小說《織》、《海市》、《山鏡》,寫的都是客家人及其親人的故事,也都是漂移的人生,從山上來小鎮的阿婆、在山上的父親及原住民妹妹、從鄉村到都市的母親,從越南、印尼漂洋過來臺灣的阿妗(嬸嬸),家裡成了聯合國似的多元文化家庭,這些作品中都有阿婆的身影,卻都不是主角,然而始終在家裡的人是阿婆,支撐家的也是阿婆,她的故事散落在郅忻的散文和小說中。《秀梅》的書寫應該是郅忻想要還回阿婆一個完整的人生,沒有阿婆哪來有散文和小說,阿婆就像粽子的粽繩頭,牽掛著所有的粽子/孩子,繫住了四、五代人的生活,也是一脈的家族紀事。
「媽媽的味道」一直是所有孩子的食物鄉愁,酸甜苦辣都是舌尖的記憶,家的味道,還有父母,尤其是母親為生活奮鬥的見證。不同的食物有不同的故事,不同的年代照射不同食物的樣貌。飲食書寫從古至今一直都在,臺灣的現代文學飲食書寫在一九六〇年代開始,開始茁壯則在一九九〇年代末,以散文作品最為豐碩,小說和詩則極為少數;在歐美其實有不少的飲食小說或電影如《美味關係》、《巧克力情人》……,臺灣則有《飲食男女》、《總鋪師》……。其實很多的小說情節裡都有食物或料理出現,然而將各種「灶下」做為章名,不同的食物當成節名稱,《秀梅》應該是唯一或極少數。
《秀梅》應該是郅忻的阿婆的身影,從五歲送人當養女到八十多歲見證了家庭的興衰、時代的變遷,當然也是秀梅人生的奮鬥史,對抗命運的路程;郅忻以編年似的由年幼、年輕、年老的方式鋪陳秀梅命運多舛、子孫滿堂的人生,和一般書寫女人的一生並無太大差別,而創新的是以食物串連出秀梅的一生,落實飲食小說的書寫。
小說的第一章〈山頂个灶下〉寫的日治末期五歲的秀梅初來養父母家,爾後不同的灶代表不同的家,即使時代不同,再也沒有傳統的灶,灶還是家的名稱。本章四個小節「白米飯、雞湯、竹修仔、茶米茶」寫的是養女的生活狀態,艱辛的養女生活,唯一的幸福是難得日本少年兵帶來的白米及溫暖的關懷。第二章秀梅終於奮力掙脫養女的命運跑回親生父母家,然後結婚、生子過著逆來順受一點都不舒心的「心臼」(媳婦)生活,終於媳婦熬成婆,卻要為子女及生活操心。
全書六章、二十一道食物(含飲料),每一道食物都是秀梅的生活寫照;返回親生父母家雖然只有兩道醃菜:鹹菜和蕌仔(醃蕗蕎),卻是秀梅的最愛,在受苦委屈之際,蕌仔總是能暫時撫慰秀梅的身心,而蕌仔正是客家最擅長的醃漬物。客家或閩南的習俗,雞酒(麻油雞)是給產婦補身體的食物,在重男輕女的時代,生女兒的秀梅沒有雞酒,也沒有營養的食物導致奶水不足,食物分配女性總是被犧牲。即使和小叔分家,秀梅的生活並未好過,婆婆的私心讓秀梅得面對無米炊的窘境,窮則變,秀梅開始在市場賣吃食養家。這是很多女人的寫照,當丈夫無能再提供經濟,妻子義無反顧肩負重擔,女人得主內也得主外。
隨著兒女婚配,秀梅的身影仍然忙碌,為兒子善後、撫養孫女,她開始變通傳統的食物,秀梅接受牛排、三明治、海鮮燴飯。飲食接受度越高,心胸便越開闊,越能接受新知。雖然秀梅讀幾月的日本書,膽識和心胸是寬闊的,走著一條崎嶇的人生路,終也開枝散葉,用食物滋長家族,也用食物成就自己的一生。
最後一章是〈自家个灶下〉以多元飲食做終結,印尼咖啡、龍宮果、印尼泡麵,也埋下異國媳婦即將接手這個家族,大家都喜愛的印尼泡麵是飲食文化的融合,也是飲食習慣的改變。最後一節,也是最後一道菜「滷豬腳」;秀梅年歲老了常常健忘,灶下也交給兩個心臼,秀梅一點一點失去做菜的能力,吃了兒子帶回來的豬腳便當,秀梅嫌味道不怎樣,決定自己做。在半醒半夢中回到娘家吃豬腳,而女兒也回來喚醒她,吃著秀梅滷豬腳,意味著母女的交心與傳承,而豬腳意味著慶生或重生慶祝之喜。
《秀梅》的對話完全以客語書寫,在敘述情節時,郅忻也都盡可能使用客家專有名稱或特定用語,如蕌仔、心臼、啄目睡、鼻著臭火燒、細人、倈仔……。雖是客語,都易讀易懂,是極佳的客家小說。小說裡絕大部分是秀梅的視角,少部分也是小說的後幾個章節,秀梅的兩個外籍媳婦代替逐漸退出灶下的秀梅發聲,那是異國卻是秀梅媳婦的家鄉菜出場。
食物的確是女人最貼切的寫照;六個灶下,二十一道食物,寫盡了秀梅大半人生,從傳統到現代,從國內到國外,寫出了三代女人的家,不同的時代、相異的飲食文化卻交融在一起,互相包容、喜歡,郅忻用食物照鑑了女人的生命史,開啟了飲食小說的新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