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回頭凝望
黃錦樹
當我回頭凝視和父母共同走過的歲月之路,我看見那條路不僅我們同行,在周圍也有許多來自縱貫線的出外人,他們和父母一樣,都是懷抱青春夢來台北,然後在先天不足的競逐條件下,淪為社會墊底布幕。──楊索〈後記〉
楊索的第一本散文集《我的賭徒阿爸》已經是台灣散文史的小經典了,其實不需要我來多說甚麼。這本書的長處也相當直接:它不是文人散文,沒甚麼裝飾音,沒有太多的修辭華彩,沒有多少互文(來自名著的格言警句)。它的文字風格毋寧是粗礪而直接的,這正是它力量的來源:書寫是為了回應生命經驗本身。
這本書也應是境內移民「插枝」台北、底層女性生命史的重要篇章。
六○年代台灣經濟轉型後,台北縣成了學者所稱的「落腳城市」,許許多多中南部農民子弟北上逐夢,沒有資本、學識、特殊技能,甚至一技之長的,就只能從事一些最簡易的買賣(譬如當攤販)。如果生活管理不善,那很快就會墜入人間地獄,一輩子(甚至好幾代)都難以翻身。
《我的賭徒阿爸》中的父親就是這樣的最佳男主角,集中了各種負面素質(賣掉祖產賭光光,生太多小孩,沒有做生意的才能,一直賭),這些負面素質牽動、甚至從此決定了一家人的命運。
這散文集有一點像寫實的長篇小說(雖然組織不是那麼嚴密,人物和場景的外部描述較簡略,且僅局限於一個家庭):有一個特大的主人公(那父親,多具有精神分析意味),幾乎在每一篇都出現,即使他不在場也在發揮作用;有一個敘事者,他(她)保持了敘事的一致性。每篇散文之間的細節是互補、相互印證的,有些細節甚至會重複被敘述。她有時是另一個主人公,訴說著自己成長的酸辛;有時藉由她的限制觀點,帶出另一個主角的故事,譬如〈混亂與早期的煩惱〉的屘叔與玉姨,幾乎是個獨立的、肌理豐富的故事,關於愛與遺棄。
家人慘烈的牽絆,貫串了整本書。
就「故事」而言,〈這些人與那些人〉及〈我父親的賭博史〉兩篇幾乎就以不同方式概括了一家三代的故事,其餘逐篇是特寫似的展開,或特寫不同的生命階段。
〈回頭張望〉寫永和勵行市場擺攤的時期,〈沉默之聲〉特寫發瘋的祖父與溫暖的祖母,〈熱與塵〉寫「我」的打工史,〈迷霧之街〉寫夜市賣油湯的私史……;總體而言是兩個交纏在一起的敘事:父親的人生失敗史和「我」決定離開那個世界以尋找自己未來的成長史。
不斷賭博、生意一再失敗的父親,不斷懷孕生孩子的母親,負負得負的沉到底。
孩子一旦生下來彷彿就先天的有了意義,但也可能不過是悲慘、絕望的活著;賭博可以最快的速度把他們的未來預先給輸掉。於是家的陰影一直輾壓過來,但女孩掙扎著、傷痕累累的在時間的推移中長大了。雖然她不斷的承受傷害(甚至是父親直接的肢體暴力),被迫過早的承擔家的重擔、甚至可說是承擔一整個世界。她失去的童年、失去的少女歲月都不可能贖回,生命不斷的被擠壓以致必須提前思考命運是甚麼、人生有何意義,必須提前為自己做出重大抉擇,以免連未來都失去:
「十五歲那年,我決定跨過橋,去尋找我的人生。最重要的是,我決定拋棄和父親的小販生涯綑綁在一起的年代。這項刺激是來自眼見父親在酗賭、小販的角色中游移,最後經常是我在收攤,而我清楚地知道,那是他的人生,不是我的人生。」
那樣的決斷並不容易,因為必須拋下更年幼的弟弟妹妹,還是會有負疚感的,那將是一生的良心負擔。因此這段文字不無辯解的意味,預示了《惡之幸福》的路徑。
甚至父母的不斷賭博、不斷懷孕,對敘事者而言都有點難以理解(在那尷尬的年代也無暇、無從理解):那究竟是種怎樣的生命動力?是出於絕望,還是對絕望的反撲?賭博和懷孕,在某個瞬間,是不是也象徵了希望──因為有歡愉──微渺的希望,像夢一樣。他們是否藉此喚停時間,即便是非常短暫?
就文章而言,雖然有著草根的粗獷,但楊索也並非不講究技巧。寫家族裡第一個可悲的失敗者阿公,「魂魄和身體分了家,我夢見一個無頭的軀體在流浪,阿公的頭顱躺在濁水溪的西瓜田裡。」(〈沉默之聲〉)這畫面就非常生動而富象徵意義:這首與體的分離,是不是可以概括第一代插技人在台北無家可歸、對故鄉戀戀難返的撕裂?「我父親的攤販年代,幾乎可以用魚的時期、花的時期、菜的時期來給我媽媽的懷孕做記號。」(〈回頭張望〉)則有點苦澀的俏皮;〈暴風半徑〉以不同的颱風來對映自己的人生,頗見巧思。
如果借用羅蘭.巴特的攝影理論,這些散文可說刺點處處,最著者如〈迷霧之街〉中那個想打電話卻沒打成的啞巴,「夜市散掉後,他去了哪裡,並沒有人知道。」
因為來自底層,有著切膚之痛,敘述者時而怨怒、時而憤世,那都是可以理解的。那是主人公與她那近乎絕望的世界搏鬥的紀錄。
整體而言,《我的賭徒阿爸》的主題是成長,也即是成長小說和電影慣見的主題。但楊索這本書的價值部分也在於經驗的稀缺性:真正居於社會底層的人,很少能為自己的階層發聲。而一旦能發聲,又表示他已從那底層脫身了。脫身之後,帶著回顧性的目光,方能有一個距離(不論是情感的,還是審美的)讓她回望。這一回望告訴讀者,敘述者「我」是怎樣從底層的絕望裡脫身的,因此它可能憤懣的清算、總結,但也可能是個勵志故事。不論怎樣,它必然是一趟自我療癒、自我分析之路。再者是,敘述者告訴讀者,「我」有一個近乎絕望的背景,那背景仍然是活生生的,現實存在的;有具體的、可以覆按的地理座標和物件(譬如永和、夜市、攤販、油飯),仍然有那麼樣的一群人在那底層打滾,在貧窮線的邊緣。更重要的是,「我」的家人仍深陷其中。
也因此,她幾乎必然代言了一個集體,這將是她後來寫作的倫理責任,她必得讓視野超出家庭,以凝視那嚴酷的人間。這種「我」與「我」的世界的連帶,〈這些人與那些人〉有一段講得很清楚:
「身為苦澀的台北雲林人,我們飄蕩的家庭終因時間推移,在大台北的邊緣聚落繁殖綿延,手足兄妹複製了父母的貧窮,艱難地在台北的灰塵中討生活。
放眼望去,從豬屠口那衰敗的老社區到三重埔的暗巷,有一群群和我們相似的蜉蝣殘渣,他們像父親一輩懷抱青春夢來台北,很快卻沉淪為墊底的社會邊緣人。」
這段將在〈後記〉裡更簡潔重現的文字,道盡了一個階級的心酸。這個「和父祖一樣揹駄著被詛咒的命運,漂泊在黑暗無情的台北城,依憑著血液中雲林人的硬氣,尋覓生命的微光」的「我」,藉由她的意志和努力、藉由書寫可能找到了自己生命的光,這光或許必須返照回陰暗的底層,縱使光度不是那麼強大。
但這種寫作會快速的消耗經驗性的材料,如果不設法拉出更廣闊的視野,楊索的寫作之路也許會大大的受限。昔日陳映真團隊的《人間》的路徑是很可以參考的,那或許可以在當前台灣已然過度文人化的中產品味散文之外,開出條新的路子。雖然,那是條人煙稀少的路。
二○一三年六月二十四日,埔里牛尾
自序
漂浪之女
楊索
我仔細算過,在安定下來之前,我共住過三十六處地方,最短不過幾個月,最長如目前住處,已有十五年。
從童年起,我就十分動盪。父母不斷在小鎮搬家,有時臨搬之際,父親拿著一碗鹽向屋子四處撒,那似乎是儀式之一。搬到新家,要拜床母、地基主、土地公,供桌祭品、揉湯圓、煮湯圓,天真的小孩十分開心,穿梭在新住處裡外。
我開始厭惡搬家,是十三歲那年秋天,一天父親說,「袂梭厝了。」大家懨懨地胡亂收整,某日清晨,在鄰居的圍觀下,我們將有限的家具、爐具、衣物堆上三輪載貨車,父親騎著三輪車,我們姊姊、大弟幫忙推車,母親帶著幼小的弟妹跟在車後。
那勢必是一幅受矚目的景觀,我們甚至沒有好好梳整自己,穿上最好的衣服,就倉皇走上路程。我依稀記得,那是一個烈焰高張的初秋,那條路好長,我走得汗流浹背,內心茫然,但又並非完全不懂事,我身體僵硬,臉部線條繃緊。我們一家人彷彿被流放一般,要奔向未知的命運。
新家位於信義街的蜿蜒小巷末端,那是一棟古舊三合院西翼加蓋的簡陋房舍,我們一行人在鄰人的注視下,各自提著大小物件走入陰暗的房子。房屋有一條漆黑的走道,連著兩個房間,尾端是廚房,沒有客廳,也沒廁所。
相比過去在竹林路居住的房子,這裡像是牢房,潮濕帶有霉味的房間,似乎很久沒人居住,壁癌的粉屑掉落一地。屋子沒有自來水,用水要靠門口一具共用的幫浦,日常排泄要去遠處共用的蹲式茅房(那是我一生忘不了的惡夢)。
我們難堪又艱難地在此處住下來,那是我內在活動最旺盛的青春期。只要是醒著的時間,我腦中永遠有各式的想望,有許多關於未來的計畫萌生著,但更多的是每日增生如塵屑的煩惱。那段時期的我,總是緊蹙雙眉,眼神飄忽,我的課業掉入中後段,平時開始曠課、逃學。隔年,母親生下最小的弟弟,幼弟容易受驚,夜晚啼哭不停。我內心十分煩亂,太陽穴的位置經常發痛,感覺自己將要發瘋。
我們一家人彼此憎恨,時常爭吵、打架。我和大妹一起睡在鐵床上鋪,夏季的熱氣從屋瓦滲入,像燒得發紅的鐵屑流淌下來,流入我的體內,我被燒灼著,一種從心的底部產生的痛苦瀰漫全身,我恨不能就此死去。
我並不理解青春期的駭人之處,日夕易怒、狂躁,我隨時都像一頭受傷的野獸,想要反噬周遭的人。那時,唯有偶爾去同學家,沉湎於幾本文學刊物方可轉移我的憂傷(其實,我都還不懂憂傷的意義。)
許多年後,我方才知悉,人生最寶貴的青春期,就在此處消耗掉了,因為痛處太深,這段時日因而在記憶中停格,成為我成長後,反覆打撈的一處沼澤地。
國中畢業後,我就離家工作,身軀瘦小、營養不良的我,輾轉在各處人家幫傭,我進入一個個明亮、寬闊的房子或公寓,驚訝地看見不同的生活景觀。在一戶立委的家庭,女主人總是穿著睡袍,躺在床上讀瓊瑤、張愛玲的小說,我走進房間打掃時,她連頭都不抬。
有一戶人家,女主人讓我上桌一起吃飯,我小心謹慎地夾菜。女主人表現她的慷慨,幫我訂製和她兩個孩子一式的珞黃色襯衫,讓我們接近一家人,但我知道明明不是。
我是流動的火焰,內在一直不安、騷動。然後,我不斷換工作,遇見許多人,然而,我始終不放心釋放感情,害怕一顆心出現缺口,感情流光,我的生命會變得乾涸。
我的魂魄分散各處,無法聚攏,過著碎片化的生活。有時,我也感覺深深的寂寞,很想找誰談一談,可是我好像一個聾啞人,聽不見也說不出,漲滿的情緒無處宣洩。只有在零星的假日,去重慶南路的純文學書屋看書,在書店關門後,恍恍惚惚地走向植物園,來來回回地繞圈。
等到我有能力拿筆描摩,已是四十歲以後的事。因為青春期過得太慘烈,我始終未能真正成人,外在的我漸漸改變,也能與人談笑,內在卻仍然停留在蠻荒的狀態,我是密不見天的雨林中迷路的一個少女,吶喊著掙扎求生,呼聲在腹腔迴繞,只有我自己聽得見。
真的,不僅僅是因為貧窮的匱乏,更多的是漠視與傷害,我穿戴成長的腳鐐手銬,和自己孤獨的長影行走,眼前是看不見盡頭的長路。我曾經崩潰、自殺,又繼續跌跌撞撞往前。
這本書有我寫出與寫不出的,其中關乎成長,七○年代永和小鎮一個少女的成長紀實,關於她生活中的愛與死亡,以及一個腐爛的家庭,家中失魂的父母親。
我沒有上過多少年學校,沒有接受文學訓練,書寫時,甚至不敢有太多的野心。其實,這些文章多是在失眠,為排遣一個個苦悶寂寥的夜寫成,給自己留存做記號。
我從不認為自己是個作家,也不覺得自己會創作,但因緣際會,這本書在二○○七年印出來,成了青春讀本。對我而言,它是生命的印記,一些昔日的刻痕。
我是在社會底層生活過的人,了解那個世界的窒悶與絕望。在記者生涯,我又見過更多淪落更深的人,他(她)們或是遊民、妓女、外勞、外配、漁工、關廠工人、愛滋病患,處境更艱困者百倍於我,相照之下,我是獲得救贖的幸運者,在我的時代,跳過了階級桎梏。
許多事物和青春一樣無法回轉,我的靈魂仍在漂流,仍未痊癒,只是我學會閃躲,越過一些灼人的炭火。我清楚地意識到,在流離人世,我唯一握住的是手上的筆,不再管自己究竟能不能寫,寫出來的文字能不能看,我知道自己必須寫,唯有書寫才能使我平靜,這將是我持續寫下去的重要因素。
這本書能夠重印,我要感謝聯合文學總編輯王聰威、主編羅珊珊。同時也謝謝為我推薦的吳念真、黃錦樹、陳芳明、蔡珠兒、陳雪、劉克襄等先生、女士。尤其感謝黃錦樹教授給我的創作提醒,創作是一條人跡稀少的長路,我將面對許多困厄的挑戰,或許一生終無所獲,但我仍須走下去,因為這是我所選擇的路途,一條尋找人生真相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