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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_A
Text_萬金油
早開的晚霞
放煙火了。
下班搭車經過這座城市邊緣的跨河大橋,晚霞像血一樣濺了一地,有枚偷跑的煙火咻地竄上天空,繃裂出一窗的亮片火花,開得太早,天未暗,燦爛都還來不及顯眼。
我常想起大哥,他喜歡煙花,對天空上炸裂出來的重擊聲,隨之而來的光火,又愛又怕。小時候,過年放鞭炮,他永遠擠在最前面看,等引信點燃了,他又第一個跑得最遠,他每次都問我:「阿弟,你看到鞭炮炸開嗎?炸開了嗎?我怕怕。」我都回他:「你把眼睛閉上,就不怕了。」可是這樣看不到煙花呀。沒關係,你把頭抬起來,是不是有光透進眼皮,一閃一閃的?那就是煙花了。
這個問題,我已經回答他三十年了。十歲那年,他從安養院回來,我才知道,原來我有一個未曾謀面的哥哥,父親生意失敗,母親臥病,家裡付不出安養費,只好把他接回來。哥哥的眼睛細長,兩眼距離出奇寬,額頭比一般人還高。
父親已沒有精力管我,每天早上我從他皮夾裡拿一張鈔票,解決三餐,哥哥差我三歲,但學校拒收,父親就任他一人在家,有時替醫院的母親送飯,也就忘了哥哥的三餐,但他總是不吵,總得等人問他吃了沒?他才嚅弱地回答:「好餓,餓!」他從不抱怨,好像早預知自己在這個家是多餘的,過多的要求和抱怨會讓自己更不堪。
我何嘗不是多餘的?每天我從父親的皮夾裡拿出鈔票時,低頭卻見哥哥坐在衣架角落,充滿畏懼又孤單的眼神,我想,我在學校也是這樣的眼神,我沒辦法向任何人解釋為何我過得不快樂,才十歲,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何一回家就覺得好沉重,不開心。我不參加任何班上的活動,遠足、運動會、家長會,我永遠是一個人,現在想來,我好像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並不是我喜歡這樣離群索居,而是對生活期盼只會換來失望。
我只記得看了衣架下哥哥的那張臉,我才知道,我在他人眼中,也是一張怎樣的臉。哥哥摸摸了我腳上的襪子,上面有小叮噹的卡通圖案,藍色的部分已經褪色了,這是父親事業正好的時候,母親未病之際,我少數擁有的幸福記憶,父親到日本出差,買了很多小叮噹的週邊產品,我從那時候才第一次知道小叮噹,十歲之前,那是一段被禮物充滿的歲月。
小孩長得快,十歲之後,那些父親買的衣物、玩具,大多壞了、破了、穿不下了。過去的美好時光,也跟著這些舊禮物一去不返了,只有双褪色的小叮噹襪子,腳指已經磨出洞了,我仍用針線和雙面膠把洞補了起來,哥哥摸了摸我的腳,手指沿著小叮噹的輪廓畫了又畫,像是把玩一副珍貴的古董。
我看了他光光的腳丫,當時是冬天,他不出門,連雙鞋也沒有,更別說襪子,我不知道安養院的日子是什麼樣子,我想問他,卻不知該如何問起,我知道,他連收父親禮物的機會也沒有,他手腳在我腳背上滑動的感覺讓我悲傷頓時湧起,十歲之後,我很少哭,然而這是我少數抑止不住的悲傷時刻,即便多年後再想起,我仍難掩心中激動。
當時不明白,現在懂了,那個時刻,讓我意識到,哥哥是如何多餘而不幸的活著,他甚至連一點點的幸福都不曾得到。至少我還收過禮物,他只得到施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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