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緒溝通教養展(止)
遠方有風雷(劉大任作品集6)

遠方有風雷(劉大任作品集6)

  • 作者:劉大任
  • 出版日期:2010/01/24
內容連載 頁數 1/3
01
走進大樓,光線忽然暗了下來。我低頭看了看腕表,四點過三分,應該不算遲到,不過還是下意識地加緊腳步,順著廊道兩邊的門號尋找,拐了兩個彎,很快找到了史第文森的研究室。

這座大樓,看來是百年老建築,外表有些破敗,牆上爬滿枯而未死的常春藤,門前的磚砌臺階,凹凸不平,但整體花崗岩骨架,即使上了年紀,依舊給人永遠屹立不倒的印象。裡面的裝潢卻明顯陳舊了,有些地方的油漆都已剝落。這個時分,雖然開了燈,感覺倒像黃昏,尤其剛從外面的冷空氣走進屋內,溫差變化的關係,眼前好像有霧。坐下時,我一面寒暄,一面掏出手絹擦拭眼鏡的鏡片。史第文森端來一杯熱氣蒸騰的咖啡。

這房間的天花板特別高,也沒鋪地毯,卻不覺清冷,也許是一屋子堆滿的書架,製造了溫暖,書桌上那盞古典銅燈,配上綠色玻璃燈罩,讓周遭變得柔和安詳。

「立工,多久不見了?」史第文森說。
「有十幾年了吧!上次見面還在臺北,送你去機場,不是說要保持聯絡嗎?卻從此沒有音訊了。」
「怎麼找到我的?」
「查你們校友會的網站,才知道你在紐約……。」
「接到你的e-mail,以為你還在臺灣,你的郵址為什麼還有tw呢?」
「我沒離開臺灣,這次來,是特別請了假出來的。」
「噢,那這次旅行,是pleasure還是business?」
我沒有搭腔,轉頭看見史第文森身後的牆上,貼著一張宣紙,上面歪歪斜斜,大概是他的手筆,寫著四個大字:吳牛喘月。

「改變研究方向了嗎?」我問。
「沒有啊……,還是現代史……,怎麼了?」
跟隨我的眼光,胖大的史第文森旋轉皮椅,才發現我的問題原來是他幾乎忘了的「書法作品」引起的。
「哦,這個,去年在一本書上讀到的,覺得很有意思,恰好我的書法老師叫我練習創作,便選了這個成語。你看,我們『洋鬼子』研究你們的歷史,是不是有點心虛,就像『吳牛喘月』?」
我忍不住笑了。
「這次來,我卻要向你這個『洋鬼子』請教我們的歷史呢!」

十五年前的那個暑假,我正讀研究所,覺得時間比較寬鬆,又想減輕母親的負擔,遂通過一個美國同學介紹,找到一份短工,幫一位史丹福大學博士候選人做研究助理。薪水不算高,卻不無小補,工作本身則很有趣。史第文森的論文,涉及國共內戰時期的一些懸案,他找到重要關係介紹,打通關節,獲得特許使用「石叟資料室」的資格。但他的中文程度有限,時間又緊,不得不忍痛犧牲,分出一部分研究金,雇用我幫他抄寫。「石叟資料室」是陳誠建立的,內藏三○年代五次圍剿擄獲的許多第一手珍貴材料。使用這些天下唯一的孤本,有個嚴格規定:不准攝影或複印,只能手抄。

我這個短工,最後打了一年多。後期不但抄寫,還包括擔任史第文森的翻譯。經歷過那段歷史而碩果僅存的人物,都七老八十了,就算身體健朗,神智清醒,每個人都是一口濃重鄉音,所以,這種翻譯工作其實不太好做。也許就因為這個困難,我跟史第文森不免吵吵鬧鬧,反覆爭論,無端增加了交流機會,到最後分手時,兩個人已經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了。

手抄的上百份資料,沒留下什麼記憶,大抵是些公告、電文、會議紀錄和傳達文件之類。倒是那些專訪,內容和細節彷彿歷久猶新,一來由於被訪者的口音,增加了翻譯困難,往往要來回解釋徵詢,才有可能把意思弄清楚。其次,史第文森雖然中文有問題,那段中國人自己也搞不清楚的歷史,卻滾瓜爛熟。明顯感覺得到,他的提問經常擊中要害,被訪者有時甚至惱羞成怒,反應強烈,拍桌子罵人的事,都曾經發生不止一次。訪問對象裡面,有前政治犯,有實際參加過策反和地下工作的黨工,還有跟魯迅打過筆仗的胡秋原一類頗有名氣的老知識份子,但印象最深的,卻是一位老兵出身的退伍軍人。不知道史第文森通過什麼渠道找到這位老人,只記得,有一天,他好像特別興奮,一大早把我從熱被窩裡拉起來,跳上他的摩托車,趕到臺北縣一個眷村模樣的破房子那裡跟人會面。史第文森一股正經,特別交代:今天的對話,可能就是歷史,請仔細檢查,錄音機千萬不能出錯。

老頭子大概快八十了,一九三五年六月十八日,國軍第三十六師師長宋希濂在福建長汀執行任務,槍決瞿秋白,他是當時開槍的劊子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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