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與現代中國 (電子書)

自　序
傳統中國理想人格的分析──崇古價值取向的研究
荀學在思想史上的地位及其影響──兼論荀學在近代的復興
朱熹論「經」、「權」──朱子倫理思想新義的發掘
現代中國儒家的挫折與復興──中心思想的批判
當代新儒家的心態
兩種心態．一個目標──新儒家與自由主義觀念衝突的檢討
梁漱溟：一個為行動而思考的儒者
農村改造的實踐者：晏陽初──讀《晏陽初傳》
晏陽初農村改造的思想
理想的火焰──我早期的學習生涯
版權宣告
封　底

序：

這本書裏的十篇文章，是我一九七○年以來所寫長文的一個選集，雖非計劃之作，但大都與我關心的主題「儒家與現代中國」相關，所以取為書名。我寫這些文章，要特別感謝陳榮捷、李亦園、楊國樞、周何、劉福增、李日章諸位先生，如果不是他們的邀約，書中大部分的文字不可能產生。

書中笫一篇是「中國人的性格──科際綜合性的討論」會上所提的論文，主旨在探討傳統中國理想人格的構成、轉變、及其與歷史人物的關係，兼及崇古價值取向的研究。討論會由李亦園、楊國樞兩位教授召集，全部十二篇論文於一九七二年由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出版。回想十四年前的討論會，與現在一般學術性的研討會很不一樣。討論會分兩個輪次進行，第一輪討論大綱，第二輪討論內容，共舉行十四次會議，每次至少三小時，歷時十五個月，沒有車馬費、稿費，但無人缺席。十四年來臺灣由於經濟導向，使社會各方面都起了變化，學人們的生活比從前雖改善許多，但純學術的興趣，尤其是對學術的認真態度，似乎反而不如從前。因此，昔日討論會上，心智交流的快樂，格外令人懷念。

基於前次合作愉快的經驗，過了兩年，原討論會的部分成員，再加上新邀的十多位學者，又組成「中國的現代化」研討會，仍舊分兩個輪次進行，「現代中國儒家的挫折與復興」的論文，就是在這個會上提出的。從十九世紀中葉起，中國古老的文化遭到西方文明史無前例的挑戰，此文探討儒家在西潮衝擊下所遭遇的挫折，以及由挫折而激起復興儒家的努力，而以新文化運動中的反傳統思想和當代新儒家為主要論述的對象。原文將近五萬字，一直沒有發表，前年「中國論壇」叢書〔思潮的脈動〕即將印行，因字數不足，國樞兄提議把這篇舊作放進去，當時對一些不妥的地方曾大加刪削，此次收入本書前又加潤飾，有些論點仍覺不夠妥貼，但當年對全文架構的設計，確曾費過一番功夫。

與上文論旨密切相關的是「當代新儒家的心態」，此文首先指出新儒家思想的共性與殊性，並提到他們與西化派在心態上、觀念上若干相同的格調，然後檢討其歷史文化觀以及對民主的見解，最後則簡略地談到中國文化重建的方法和態度。這篇文章是為了配合「聯合報」與「中國論壇」合辦「當代新儒家與中國的現代化」座談會而寫，座談會的主講人中余英時教授曾是錢穆先生的弟子，林毓生、張灝兩位教授曾是殷海光先生的門人，劉述先教授熟悉新儒家的發展，金耀基教授雖是社會學家，但對自由主義與新儒家的思想一向關心，作為主持人之一並代擬討論提綱的我，曾長期從學於牟宗三先生，所以我認為這次座談會具有象徵的意義，象徵著上一代思想上對立與爭論的結束，超越了派系的立場，大家可以坐下來開放地對談一番，究竟談了甚麼已屬次要。想不到這個座談會的講稿全文和我的文章發表後（一九八二年十月十日「中國論壇」），竟然仍引起誤解和責難，這實在不是我們願意看到的。

就在座談會的同一年，劉福增教授和他的朋友與三民書局約好，擬出版一個論文集子，約請十幾位作者，就不同科目對近三十年來的發展做點儉討，思想方面劉教授屬託於我，我寫「兩種心態‧一個目標──新儒家與自由主義觀念衡突的檢討」一文應命，此文除了處理兩派觀念上的衝突之外，也用思想史的方法寫出兩派在思想方面的貢獻，最後則舉例說明雙方在克服思想的對立上所做的努力。

批判儒家──包括古代和現代，是以上四篇一個共同的主題，我所以會朝這個方向發展，至少有一部分是受早期研究荀子的影饗。由治荀學的經驗，使我了解到，相對於政治社會的問題而言，從孟子的心性論出發，是很難深入問題的。孟子的心性之學，在生活上開拓了儒家宗教性一面，在學術上可以向道德形上學方面發展，它足以提供個體的精神資源，但這種資源在現代人身上要如何才能發揚？它是否足以支持現代中國發展出新的文化？這當然不是簡單的問題，也不會有簡易的答案。不過我總覺得儒家由內聖直接通外王的那一套，從一開始不僅把不同性質的問題混淆了，而且把不同層次的問題化約了，這就形成儒家雖以改造社會改造政治為終極的目標，結果卻顯得無能為力的困境。此外，由於強烈的泛道德意識造成國人普遍的所謂「價值迷，事實言」，不僅影饗到文化之類的大問題的了解，即使對日常生活的小問題的解決都成為很大障礙。

「荀學在思想上的地位及其影饗」是我完成〔苟子與古代哲學〕後，二十年來唯一有關荀子的論文，這是應周何、田博元兩位教授主編〔國學導讀叢編〕而寫的，除了對荀子思想做簡介之外，我分析了苟子與先秦諸子的關係、對後世的影饗、以及在近代中國所以能復興的原因。荀學對後世的影饗前人只注意到漢代，事實上他的影響一直到宋明清並未完全中斷，本文對此僅略提大概，欲知其詳，可讀我的〔中國思想史〕。

「朱熹論『經』、『權』」是一九八二年在夏威夷大學東西文化中心召開「國際朱子學會議」上宣讀的論文，承黃俊傑教授的好意，曾於〔史學評論〕笫五期發表過。會議前一年陳榮捷教授來函相邀，謂「近年美國學者研究宋明理學，偏重日本材料，請台必來改正」。這使我在選擇題目時不能不特別慎重。最後我選定這個題目，是基於：(1)傳統儒家倫理學中這個論題，迄未引起朱子學研究者的充分注意；(2)這個論題足以表現儒家倫理學的一個重要特色；(3)由於從這個論題足以發現傳統儒家倫理思想的現代性。果然，我的論文曾引起與會學者（包括日本方面）很大興趣，並熱烈討論。

這次會議北京方面的出席名單中有梁漱溟先生，後來不知何故未能成行，但有一篇論文「試論宋儒朱熹氏在儒家學術上的貢獻及其理論思維上的疏失」，由杜維明教授在會中代為宣讀。我於一九七七年因李日章先生之約為〔現代中國思想家〕叢書寫「梁漱溪溟：一個為行動而思考的儒者」時，所根據的資料，全是梁先生一九四九年前舊作，近三十多年來他思想是否有變化，完全不清楚。在儒家傳統裏，梁先生早期是屬於陸王學派的立場，讀上述論文可知他到九十歲這個立場並未改變，他所謂朱熹「理論思維上的疏失」，是指他「心向外用」、「背離孔門學脈」。

一九七一年四月十六日，以梁漱溟為題做博士論文的艾愷先生來訪，談有關梁先生的思想及鄉村建設問題，他問：「為何梁漱溟的鄉村建設會失敗」？事實上當年許多從事鄉村改造的人物中，唯一比較有成效且能持之以恆的只有晏陽初，本書所收有關晏先生的兩篇文章，一篇介紹他感人的事跡，一篇探討他農村改造的思想。他把儒家的民本理想落實於現實的努力，是優良傳統現代化的一個例證。此外，他以基督的奉獻精神獻身於鄉村改造，把科學的泉源引到農村，並深信經由鄉村改造，才能為中國奠定民主的基礎。在臺灣這一代的知識青年，大都崇敬人道主義者史懷哲，卻不知晏陽初比史懷哲更偉大，他從事的工作對世界三分之二的貧苦大眾更具有深遠的意義。去年十月晏先生九十華誕，「中國論壇」的全體同人為了尊敬並感謝他，出了一期致敬特輯，晏先生來信就：「近年來，我頑健如恆，仍在工作」。我藉這個機會，再次向這位自強不息的老人祝福。

儒家與我的生活已有三十年的關係，我對儒家的心情也許可用通俗的「愛之深，責之切」來表達，我的一切批評，當然是希望它在現代中國能繼續成長、繼續發展。但近年來我時常想起金耀基教授在「當代新儒家與中國的現代化」座談會上講的話，他說：「我認為新儒家可能遭遇到另一種命運，就是新儒家整個的活動，在現代化過程中，不是有利與不利的問題，而是可能是變成不相干的現象。這個我想是任何從事思想工作的人最感悲涼的事，我不希望這樣去看新儒家，但也不能排除這方面的可能性」。金先生的話當時很使我內心驚動，我主觀的願望，當然不希望這種令人感傷的預言成真，但仔細想想，睜眼看看，儒家在現實中國的命運，怎能叫人無悲涼之感！當代一些儒家人物，個別地看，不但值得尊敬，也相當偉大，然而就中國文化重建的大課題來看，我們做的仍舊是太少太少。中國大陸幾乎倒回去三十幾年從頭做起，而臺灣正患著嚴重的文化貧窮症，對我們這些自命為文化思想的工作者，真是莫大的恥辱！我們實在不應該再把時間和精力浪費在意氣之爭上，應全力為文化重建而努力工作。

一九八四年五月十三日新店容石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