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克莉絲.寇米耶.海斯
很開心《巧克力戰爭》即將要出版中文版了。我父親一定也會很興奮得知,遠在半個地球之外、另一個世代的讀者,即將要閱讀這本小說。由於它的故事主題,特別是當中所探討的關於面對腐敗權力的勇氣,《巧克力戰爭》很可能會同時引發你們國內年輕讀者和成年讀者的共鳴。在美國,它就是如此。
一九七〇年代之初,我的哥哥,彼得,有一天從他就讀的私立高中放學回來,告訴我們說,他被要求販售二十盒巧克力來幫助學校募款。他在全家人晚餐時說,他希望拒絕這件事,因為這很像在變相增加學費,而爸爸也鼓勵他勇敢做自己。彼得拒絕賣巧克力的這件事是一個開端。他並沒有因此受到任何人的欺凌,也沒有任何學校教職員來恐嚇他,事實上整件事很快就結束了。但是我父親卻無法自拔地陷入思索,不斷想像著各種可能的發展:「如果這學校主事者有強烈的權力慾望,那會怎樣呢?」「如果這學校裡有個祕密的學生幫派,並且和教職員勾結,肆無忌憚地威脅其他學生……?」於是,就種下了《巧克力戰爭》這本書的種子。
爸爸總是為那些聰明而敏銳的讀者寫故事。他發現,這樣的讀者往往都是青少年。因此,我們衷心希望,台灣的讀者不僅喜愛這個故事,也能發現到,主人翁經歷的過程(而不是故事結局)才是真正影響我們的部分。
謹此代表我父親、母親、兄弟姊妹,謝謝您們將他的聲音和訊息,帶給台灣所有人。
克莉絲.寇米耶.海斯于二〇〇八年七月七日
(本文作者克莉絲.寇米耶.海斯,為本書作者羅柏.寇米耶的二女兒。)
推薦文1
在操縱與被操縱之間,可否超越?如何超越?
幸佳慧(作家、金鼎獎終生貢獻獎得主)
還記得開啟《巧克力戰爭》序幕的第一個句子嗎?
「他們宰了他。」——那是唯有讀完整本書才懂的一句雙關語。
讓我們從角色說起吧,那個剛喪親、身形單薄又無結黨奧援的傑瑞,想撼動他所不認同 的世界。但是,獨立意志會傳染並喚醒他人,是瓦解獨裁者的利器,這位﹁造反英雄﹂因而 被雷恩跟亞奇視為必須殲滅的病菌帶原者。最後,他在拳擊台上被擊垮時,跟唯一朋友羅花生講的話,顯示他的自主意志因為肉體上付出了慘痛代價,而有所動搖。
讀過前集的讀者,自然想知道傑瑞的後續?這個被讀者認同的聚焦者在拳擊台上被痛宰後,心理是否真的異化了?真的從此放棄說「不」了?還是會在續集裡東山再起、正面迎擊亞奇?
作者寇米耶懂得讀者心態,但他並不全然依從讀者,他雖讓傑瑞在續集裡領先出場,卻也讓另一個新角色隨行,這兩人彼此雖沒交集,卻有著某種隱含的平行對比。而傑瑞儘管已非主角,他仍繼續面對著如何在扭曲結構中安身立命的課題。
「語言」是寇米耶用來處理該課題的隱喻。當初,啟動傑瑞要撼動世界的火苗,是海報中的「一句話語」,使他毅然對雷恩與亞奇說了「不」。但在續集時,他的療傷之旅,因為 和親戚語言上的不通,而處在一種「無語與失語」的狀態。這讓他暫時獲得某種寧靜,他甚 至一度相信那種狀態,才是他需要與合適的生活。然而他所沒意識到的是,這也讓他失去了某種內在能力。
因此,當他回來典範鎮,發現他無法和羅花生溝通時,他才知覺到那個空缺,並試圖把語言找回來。藉由語言的重整,他也逐一尋回他曾有的勇氣與立場。這個語言與心志互證的脈絡,於傑瑞在暗巷裡面對愛彌兒.詹達的挑釁時,表現得尤其明白。表面上,看似傑瑞是 挫敗的一方,但實際上他卻戰勝自己與詹達,這種內在的勝利說明了心志上的抵抗,遠比肉體的抵抗來得困難,而心志的堅定需要「發聲的語言」來自我建構,並傳達對方。
寇米耶處理角色很是深刻,他們有鮮明的集體代表性,也有獨自的個體性。像是傑瑞,在前集裡扮演對抗大鯨魚的小蝦米,但在續集裡,原本廣角的鏡頭收斂至對他內在的掙扎特寫。小說中的每個角色,都有值得深探的厚度,續集裡除了先前幾個角色如亞奇、歐比與卡羅尼,以及同是孤鳥特質的新角班尼斯特外,即使像是末了才出現的小角色都可能是整個故事的重要訊息。
例如故事尾聲,亨利.馬洛南乍現的一幕初看很突兀,但文句一轉,他和他的便當盒立刻成為一股抵抗的新力量,說著:儘管大部分的人感受不悅,卻選擇被洗腦、被操縱,但總 是有人拒絕糊里糊塗成為威嚇圈套下的獵物,雖然這樣的人極為少數,卻也能找到他匯集力量的方式(被選為畢聯會主席)。馬洛南便當盒裡那顆番茄的爆漿演出,比喻打得很耀眼。
又如愛彌兒.詹達,原本一直是靠著粗壯軀殼霸凌他人的小角,在故事終了處卻突然被預告他是下一個變本加厲的獨裁者,這著安排除了暗示亞奇透過他仍繼續掌控三一高中之外,愛彌兒本身也是另一個寓意:一個在旁聽從指使的嘍囉,也在吸收一切關於權力遊戲的思想與伎倆,並且以驚人的速度進化著。
這些角色本身都有各自的命題,在故事裡以演出進行析論,並且共同支撐著寇米耶想要探討的「共犯集權與個體抵抗」母題。如果還記得的話,寇米耶在前集中用了一個劇中劇的諷喻:雷恩修士先惡整一個同學,說他作弊,然後再整全班同學,說其他人在台下逕自享受著那位同學被老師控訴與羞辱的難堪,卻無人出手援救那位同學,他控訴一整班同學之醜陋,鄙視他們等同納粹黨羽。
這個比喻打出了雙重諷刺,因為雷恩本身就是個希特勒化身,寇米耶也在證明給讀者看雷恩本身可以輕易操縱其他人的原因——領導者之所以能集權,正是那些自願被領導的人們匯集給他權力的——集權施行者很懂得這個道理因而運作其中,反抗者也明白因而反抗,唯獨中間那些嘍囉們不願承認,因為一點小名、小利與安全感就足夠收買了他們。
「駭人的事情之所以存在,正是周遭的人允許它發生的」一直是寇米耶想對你我耳語的訊息。而「在操縱與被操縱之間,可否超越?如何超越?」是他想透過小說探索的問題,除了以上這些角色,你我也都一同受邀在這場討論大會裡了。
推薦文2
我們都是英雄,也都是惡魔
陳立倫(高雄中學教師)
若說《巧克力戰爭》讓人領悟人性的荏弱,那麼《超越巧克力戰爭》則毫不留情地放大人性的黑暗;若說《巧克力戰爭》讓人在堅持做自己的熱情中,被毫不留情地潑了一盆冷水,那麼《超越巧克力戰爭》或可說在對人性感到黑暗與絕望的當下,卻又瞥見了那一點點希冀與光明。這原是人性,當我們總習慣地用善惡二分法來思考與區分的當下,當我們依舊陷溺在英雄與惡魔的原型之時,小說則像是一面鏡子,得以照見人性的複雜與難解。
可還記得《巧克力戰爭》中,顛覆了英雄形象的傑瑞,你敢不敢與眾不同的話語雖然深深地烙印在心頭上,可傑瑞的遭遇,卻旋即讓那原本閃爍的光芒變得暗淡。當英雄不再是擊敗惡魔的代表,那麼世界該會有怎樣的轉變,這是《超越巧克力戰爭》一開始便拋出的議題。傑瑞或許沒能當成眾人原所認定的英雄,但是他所產生的漣漪,卻悄悄地在原來的世界裡擴散開來。
小說順著那樣的脈絡細膩地勾勒著人心的轉變,更在其中精彩地敘說著人心在善惡變化中的不可捉摸。當亞奇依舊穩居守夜會首腦的地位,他的左右手歐比與卡特卻因為形勢的轉換而有了迥異於過往的想法。新的衝突與威脅隨著劇情的發展逐漸躍上舞台,緊張刺激的調性依然充斥在小說之中。當無可自拔地陷溺在小說的鋪陳之時,卻也同時隱隱地感受到英雄與惡魔之間的界線逐漸模糊。尤其是當亞奇面對著卡特與歐比的背叛,其殘酷與冷靜的思緒在面對種種控訴之後,還能一語中的地還擊:「我就是你隱藏在內心的東西。」那彷彿瞬間拆穿了原本嘗試用善來掩蓋內心之惡的伎倆,那也彷彿讓人照見人性的醜陋與複雜。
而這只是其中的一個環節,作者透過不同角色的著墨,來敘說不同的人性與價值,更在那一個又一個的鮮明角色中,讓人細細品味著人性的可能。如果亞奇的惡存在於每個人的心中,那麼這些人的特質不也潛伏在生命之中。當英雄與惡魔的形象逐漸崩解之際,腦海中再次浮現傑瑞與亞奇的身影。那一刻不禁想著,倘若放下輸與贏的觀點,一如善與惡,而回到人性的多樣。那麼小說中所啟發的,該是讓人儆醒活著的種種樣貌,那無關於他者,而是回到內心,回到自己。
也許我們都是英雄,也都是惡魔,關鍵在於我們是否看清了自己。如果生命的經驗與社會的應然模糊了原有的心性與面容,如果善惡二分的思維讓我們避開檢視自己的必要,那麼《超越巧克力戰爭》當可做為一面鏡子,讓人在放下偏見與執著後,遇見越發完整的自己,即便殘酷,卻真實。
推薦文3
重訪《巧克力戰爭》
杜明城(前國立台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所長)
閱讀寇米耶的作品不需要有任何必然的順序。
和大多數人不一樣,我認識寇米耶的藝術,並不是從最廣為人知的《巧克力戰爭》(The Chocolate War)開始,而是晚了十幾年出版的《褪形者的告白》(Fade, 1988)。這本小說的故事情節虛實相間、如幻似真,從一個孩子對姑姑的迷戀,以兩條交錯的敘述軸線,開展出一個不尋常家族的歷史。
基於個人的互文閱讀習慣,《褪形者的告白》立刻和我深深喜愛的斯湯達爾小說《巴爾瑪修道院》(The Charterhouse of Parma) 成為不尋常戀情的參照。我接著讀《我是乳酪》(I am the Cheese, 1977),一部非常喬治歐威爾風格的小說,讀者自始至終宛如置身於被監控、訊問、藥療的情境中,去同理一個騎著單車、孤零零尋找真相的少年,並感受極權主義的恐怖。而最令我驚豔的大概是情節與文字都無比洗鍊的《殘酷的溫柔》(Tenderness, 1997) ,這是一則年輕的連續殺人犯與離家少女的故事,簡潔的對話中處處暗藏機鋒,也預留了伏筆,讓我聯想起海明威的若干短篇小說。
閱讀寇米耶不需要考慮順序的原因就在於此,他的作品不算多,卻涵蓋了各種傑出的筆法,任何一部都無與倫比。他引發我們對某一部名著的聯想,卻指不出任何模仿的痕跡。寇米耶就是那麼獨特、簡潔、多樣,這是只有最頂級的作家才能達到的境界。
回過頭來讀一九七四年出版的《巧克力戰爭》以及後續的《超越巧克力戰爭》(Beyond the Chocolate War, 1985) 又會有什麼樣的驚奇呢?起手式最難,開篇的第一個句子「他們宰了他。」為這部小說定了基調,也牢牢抓緊讀者的神經,讀完第一章的鋪陳,已經是欲罷不能的局面。
《巧克力戰爭》的書寫筆法無疑比他後續的作品更為傳統,而他把這種寫實主義的風格發揮得淋漓盡致。以全知觀點,隨著情節的發展讓主、次要角色逐一登場,每位人物的面貌都栩栩如生。這是一部非常具有社會學內涵的作品,呈現一所保守校園的權力關係。統治者與學校地下幫派合謀,形成一種共治。情節的推演極為明快,宛如觀看一部節奏緊湊的電影。如果說他較後期的作品必須細細品味,閱讀《巧克力戰爭》則必然是一氣呵成的。我們既期盼主角的命運逆轉,統治集團的馬失前蹄,也欣賞反派首腦的人格魅力與內心轉折。每一位配角都恰如其分地演活了他們的性情,學校成了微型的叢林社會。作者並沒有為我們寫下圓滿的結局,盡職者蒙冤、反抗者濺血、諂媚者當道、統治者得逞,唯其如此才具備寫實小說之本色,才富於悲劇之力量,才讓本書臻於不朽。寇米耶無疑是一位反體制的作家,作品所批判、控訴的對象歷歷在目,也由於小說無與倫比的力道,才成為主流社會(特別是以神之名創辦的教育體制)強加抵制、撻伐的標的。正如王爾德所說,所謂不道德的書在於它揭露了時代的羞恥。《巧克力戰爭》故事流暢而劇力萬鈞,無情地展現學校社會各種鬥爭的真實面目。
《超越巧克力戰爭》在原書出版後十一年才出現,彷彿作者本人也需要一個十年才足以沉澱前書所帶來的強烈震撼,不但故事中的人物需要平反,連讀者也需要療癒。續作一開始就增加了一個關鍵角色,以建造斷頭台這種血淋淋的戲法為樂,暗示著殘酷的鬥爭即將登場。前作中幾位核心人物心理上滿目瘡痍,有待重建,紛紛回到這座監獄般的完全機構 (total institution)。寇米耶延續前書明快有力的敘事風格,所不同的在於擺脫單一的敘述口吻,而由各個角色分別發聲,隨著情節的發展讓張力達到最緊密、輻輳的效果,宛如賦格曲般的此起彼落。續篇同樣沒有提供一個光明的前景,彷彿權力只有更迭,沒有本質上的改變。然而就創作筆法而言,續作的確讓我們體驗到作者的自我超越。
寇米耶的文字魅力令人無比著迷,無論書寫任何題材都能揮灑自如,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從讀他的第一本書開始,我於兒童文學的品味就被他收買了,成為評斷其他作家的一項判准。他落筆之處行於所當行,並沒有預設的隱含讀者,《巧克力戰爭》被歸到青少年小說純粹是出版界的觀點,實際上他屬於跨界作家中的佼佼者,讓我們在出版半世紀後仍能深深感受到作品的光熱。它的意義在於遠遠的擴充了兒童文學的版圖,所有「攪和世界」(disturbing the universe) 的寫實作品,以他為無出其右的先驅,自此取得正當性。無庸置疑,寇米耶過人的視野與藝術成就都是劃時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