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我讀「前夜」
前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所長 陳三井
在臺灣史蹟研究會上認識林衡道教授,屈指一算,轉瞬已經有十幾年的時光了。如大家所知,衡道先生是研究臺灣史的前輩,素有「臺灣史蹟百科」的美譽,不僅著作等身,而且風雨無阻率領著年輕同好到處勘考古蹟,更經常在電視上開講民俗,在報章雜誌上發表社會科學方面的論述,係知名度甚高的文化人之一。但林教授會寫小說,並早在二十年前便已出版長篇小說《前夜》,恐怕是比較鮮為人知的一面。
提起《前夜》,不能不先對它的時空背景有所瞭解。
小說是時代的反映。《前夜》的主題意識十分明顯,它呈現給讀者的是從抗戰爆發到臺灣光復前夕的這一段期間,在日本統治下的臺灣社會的一幅眾生相。
丁炎代表的是御用紳士的典型,他貴為總督府評議員,集社長、土財主與首富於一身,妻妾成群,有日本顧問為其策劃牽線,雇用臺灣祕書為其跑腿辦事,然而他所追逐的是名利和肉慾,所玩弄的是權謀術數,所關心的是如何在戰爭中聚斂更多的財富。「戰爭一開始,他就趕緊從臺灣銀行借出很多錢,來買土地及股票,也做點事業,發了一筆大財,後來,隨著戰爭的延燒,通貨膨脹,紙幣跌價,他就用貶值了的紙幣來向臺銀還債。這樣,就等於不花分文而來賺錢一樣。」在飽暖思淫慾的情況下,他最擅長假借行善事而覬覦女色。當「皇民化運動」一起,丁炎一家率先響應,全都改了日本姓名,當美國於廣島投下原子彈,日本已告日暮窮途之際,丁炎又取出封箱已久的長衫馬褂,準備改頭換面,搶先去歡迎國軍的到來,他的寵妾也由日本軍歌改哼中國平劇,類此這般投機政客的嘴臉和行徑,實在既令人不齒又厭惡,作者運用寫實的手法,把御用紳士醜陋的一面暴露出來,十分成功而富警示作用。
對比之下,青年張志平代表的是知識份子苦悶的典型,他違逆醫生父親要他學醫的命令,專攻的是沒有出路的英國文學。在東京慶應義塾大學求學期間,因參加讀經會而認識了宮田洋子,並與這位家道中落的貴夫人有一段純純的愛,就像歌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中的維特,對夏綠蒂的感覺一樣,思慕一個年紀比自己大的女人,而自以為這是神聖純潔的行為,但在家庭與社會的壓力下,最後不得不面對現實而與表妹素琴結婚。回到臺灣後,除偶爾讀讀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戀史》、莫里哀的《蝴蝶夢》消遣外,幾乎變成無所事事的閒人。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志平應徵當翻譯官,在上海虹口的日本海軍武官府當通譯,嘗到了離鄉背井之苦,也經歷了戰爭中的悲歡離合,更親眼目睹日本將校們的靡爛生活,除役後,他雖能路經東京,有緣與年輕時的偶像宮田洋子再見一面,卻不幸因所乘軍艦於返臺途中誤觸美國海軍魚雷,而葬身海底,魂斷異域。造化弄人,思之不勝唏噓!
在一些悲劇性的人物之間,作者不忘隨時穿插日本軍閥殘暴和狡黠的一面。這批手操臺胞生殺大權的軍部人員,也是御用紳士用心巴結的對象,透過他們的關係,才能把臺灣的煤炭一手包辦,輸出到上海去,而大發橫財,也增加特權的享受。相反的,知識份子在他們的淫威下,隨時隨地都有平白被捕的危險,生活得多麼卑屈、多麼地沒有尊嚴!
作者出身名門望族,在大家庭複雜的環境中長大,故對上層社會生活的靡爛以及大家庭中的缺乏人情味,乃至勾心鬥角,都有深刻的體驗,因此在他的筆下,對陳家爭產的無情無義,玉梅的橫死,都有獨到而生動的描述!
一部感人的小說,不能離開真實的生活舞臺。作者主要以臺北、東京、上海三地為故事主人翁活動空間。對張志平來說,東京和上海無異是他的「雙城記」。東京是他求學、編織綺麗的初戀的地方,上海則是他投身軍旅,雖生猶死、危機四伏的場所,兩者呈現強烈的對照。作者對兩地街名的傳聞強記,於各處風光民情的細膩描寫,顯見確是身歷其境而且頗為用心的。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作者還把活動舞臺由上海展伸到無錫、蘇州、鎮江、杭州、金華、諸暨等,讓讀者有幸也能一覽太湖、虎邱山、金山寺、西湖、靈隱禪寺、古羅敷山(西施故鄉)、周家祠堂等名勝古蹟,於此不能不佩服作者所展現的「行千里路讀萬卷書」的豐富常識!
狄更斯的《雙城記》,一開頭便說:「那是最美好的時代,也是最惡劣的時代,是智慧的時代,也是愚蠢的時代,是信仰的時代,也是懷疑的時代,是光明的季節,也是黑暗的季節,是充滿希望的春天,也是使人絕望的冬天,我們的前途充滿了一切,但什麼也沒有,我們一直走向天堂,也一直走向地獄——總之,那個時代和現在這時候是這樣的相像。」
《前夜》是為這個充滿光明和黑暗時代的苦難臺灣同胞而寫的,它也道出了日治時期臺灣知識份子苦撐待變的心境。對於飽受日本殖民統治的臺灣同胞而言,這將是一個否極泰來的時代。作者在結尾時說得好:
「前夜雖然漫漫,但終有破曉時分。黑夜將盡,黎明就在眼前了!」
是的,熬過了漫漫長夜,黎明還會遠嗎?留得青山在,總有否極泰來的一天!
直此《前夜》付梓再版之際,個人有幸重讀這一段令人刻骨銘心的時代紀錄,僅略抒所感,實未敢言序。
民國一〇四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