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中文版序
小熊英二
閱讀本書的人,是出於什麼興趣而閱讀呢?想藉由中文來理解日本的「一九六八」,其關注焦點究竟為何?讀者們關注的焦點又是否與撰寫本書的筆者一致呢?
為了思考這個問題,筆者首先將闡明撰寫本書的意圖。當然,本書的主題已經寫在內文之中,但為了避免誤解,先在此再度說明,對讀者也有助益。
本篇序文由三個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檢討「一九六八」這個概念;第二部分說明筆者撰寫本書的意圖;第三部分則是在此基礎上思索以中文出版本書的意義。
「一九六八」這個概念
一開始得先說明,對日本社會而言,「一九六八」這個概念其實是個外來概念。
根據我為撰寫本書而調查的時間範圍,一九六○年代日本學生運動中,經常使用「七○年安保」一詞,而不會用「一九六八」。許多學生運動者見到一九六○年發生大規模抗議《美日安保條約》修訂的運動時,皆意識到因美日每十年討論一次是否延長此條約,因而有些人期待一九七○年廢止條約運動將再度興起,故帶著一種期待的心情使用「七○年安保」一詞。
確實,一九六八年日本大學與東京大學爆發學生針對大學當局的抗議運動,並發生街壘封鎖的狀況。然而一如本書所述,寄望一九六○年反對安保條約修訂運動重新興起的新左翼團體,一開始並不關心大學內的抗議活動。即便一九六八年大學爆發抗議活動,對新左翼團體來說,這些活動不過是邁向一九七○年的準備階段而已。
「一九六八」這一年分,不僅在日本不具太大意義,在美國也是。從一九六三年華盛頓大遊行的公民權運動高峰,到持續至一九七○年代初的反越戰運動,許多研究都將之視為「長一九六○年代」(The Long Sixties)。
使「一九六八」這個特定年分具有重大意義的,是西歐,其中特別是法國。一九六八年蘇聯入侵捷克,在巴黎則發生五月革命。因此,即便時至今日,歐洲的研究與討論仍傾向將「一九六八」這個特定年分視為歷史的轉捩點。而日本輸入此概念,開始更多使用「一九六八」來討論一九六○年代學生運動,則是從一九九○年代起的事情。
的確,一九六八年在某種意義上是劃時代的一年。前一年人類首次透過人造衛星在全世界同時現場直播電視節目,一九六八年首次公布了地球的照片。隨著彩色電視的普及,全世界的人們得以同時見到越戰、捷克事件(布拉格之春)、中國文化大革命與巴黎五月革命等色彩鮮明的影像。這種媒體狀況的變化,讓年輕世代對世界上發生的事情產生強烈的共同感受,並意識到自己也是這個世界一分子。
日本也是如此,學生運動者們意識到頭盔的顏色將被彩色電視播出,這點在本書中也當成重要背景來說明。然而,筆者撰寫本書的關注點,並不在敘述這種世界共通性或者運動的盛大壯麗。
筆者撰寫本書時的關注點
那麼,筆者撰寫本書時的關注點究竟為何?一言以蔽之,就是日本一九六○年代高度經濟成長給人們造成何種意識上,特別是政治意識上的變化。為了分析這點,筆者選擇當時的學生運動當作素材。
日本的GDP從一九五○年代至一九七三年為止,年均增長達十%。有許多關於此經濟成長改變了日本人的生活和意識的著作,但筆者想理解的,主要還是在政治意識上的變化。
有人指出,一九六○年代以後,先進國家在政治意識上發生了變化。在北美與西歐的研究中認為,一九六○年代因實現了物質上的富裕,在意識上也轉向重視非物質價值的政治。這裡提到的非物質價值,像是性別與族群平等、對環境問題的關心、重視自我決定權與人權等等。這些研究認為與上述問題有關的政治,和過往追求向勞工階級重新分配財富的政治截然不同,這些關心的出現即體現此種意識上的變化。
然而,日本的狀況卻有所不同。一九七○年代以後的日本,確實也興起了以非物質價值觀為基礎的公民運動,但研究指出,一九八○年代起這種運動陷入低潮,或者說人們變得對各種政治事務都不感興趣。那麼,究竟為何日本在一九六○年代以後會發生與北美及歐洲不同的轉變?這,即是筆者撰寫本書時的關注焦點。
此外,本書也是筆者之前撰寫關於日本戰爭體驗與戰後民主化研究的延伸。該書以《「民主」與「愛國」》為題於二○○二年出版,在日本獲得了三座獎項。
在戰爭中,日本人民強烈體認到非民主的國家體制所帶來的弊害。知識分子們知道日本對美國開戰的決定其實有欠思慮,但在言論鎮壓的恐懼面前,他們選擇了沉默。統制經濟造成物資流向軍需,且導致許多違法行徑,不僅軍需企業的幹部獲得不當利益,只追求形式上提高產量的結果也使劣質品大增,即便有人想要檢舉不法,也因忌憚言論鎮壓而作罷。當日本戰敗,人們普遍認為正是因為這種非民主體制,才導致日本開啟戰端、戰敗,更造成許多親友死亡。因此二戰後的日本人企圖將日本重建為一個民主國家,這也是一種愛國心,成為戰後日本民主化的原動力。中國大陸較台灣更先翻譯出版《「民主」與「愛國」》,或許是因中國大陸的知識分子更關注這樣的主題。
一九六○年的反對《美日安保條約》修訂運動,即標誌著這種戰後日本愛國心與民主主義結合的高峰。修訂條約的主導者是岸信介,他也是日美開戰之際的大臣之一。岸信介對開啟戰端、造成許多日本人死亡負有責任,此時卻將警隊派往國會,協助過往的敵人美國,強行批准協助美國的條約。此舉激起許多人的憤怒,引發日本人喪失民主主義的危機感,也讓人擔憂將再度回到戰敗後的貧困時代。許多人即便不了解條約細節,仍基於這樣的危機感而參加了抗議運動。這是年輕的學生運動者們已逐漸無法理解的,根植於戰爭記憶的運動。
而在一九六○年代後半的日本,這種戰爭記憶逐漸消逝,富裕不斷深化。正如本書所述,誰都未能預料到日本學生運動會在這樣的時代中再度興起。而為何會發生此種學生運動,無論是該時代的人們或者參與運動的學生們,皆無法充分理解。
筆者撰寫本書時的關注焦點,即是為了釐清此一謎團。本書得出的結論是:所謂經濟高度成長這種社會劇變本身,便是當時學生運動的背景。為了得出結論,筆者活用了大量當時學生運動的紀錄與資料,分析經濟高度成長對當時人們的意識,特別是政治意識,造成何種改變。當時的學生運動和年輕人文化是本書的素材,而撰寫本書的目的不在於記錄描述運動與年輕人本身。
本書基於這樣的關注焦點而寫成,引起部分當時日本學生運動者的反彈抗議。或許,這種敘述內容也無法滿足部分中文版讀者的期待,為了避免誤解,筆者認為還是有必要先闡明這一點。
中文版的意義
那麼,對閱讀中文版的讀者而言,本書具有何種意義?本書是針對經濟高度成長期下日本人的政治意識變化進行分析,其他國家的人們閱讀本書有何意義呢?
對於這點,我的想法如下。已經寫就的書籍,往往會背叛作者的意圖。讀者會超越作者的意圖從書本中汲取內容。而且,筆者本身亦然,在寫完本書後也從另一個角度重新閱讀了本書的內容。
筆者是在二○○九年出版本書。二○一一年東日本發生大震災與海嘯,連帶發生核電廠事故。之後包含東京在內,日本各地發起大規模的反核電運動。當時筆者帶著五歲的女兒暫時前往京都避難,之後返回東京,對於出現意料之外的大型反核運動感到驚訝。二○一二年六月至七月,日本國會周邊出現以十萬人為單位的群眾集會,筆者也前往參加運動並記錄、分析,也為此撰寫論文,收集運動者們的發言,剪輯當時影像並製作了紀錄片。
為何筆者會做這些事情?當然,核電廠事故的衝擊與由此產生的危機感是主要原因。但不只如此,筆者藉由過往的著作熟知一九六○年的反對《美日安保條約》修訂運動與一九六八年的學生運動,而且對該時代未能留下充分的紀錄,以及知識分子未從事紀錄的工作感到不滿。正因如此,當二○一一年日本爆發大型運動時,筆者才認為對其進行分析與紀錄乃是學者們的任務。
之後,從二○一一年起在參加十二個年頭的運動過程中,筆者屢屢想起《1968》一書中使用的資料與自己寫下的敘述。當運動超乎預期的興盛之際,此前與運動無緣的人們也加入其中,此時將出現何種創造性的嘗試?在運動充滿動能時,超出事先計畫、預想的成果將以何種形式表現?反之,當運動陷入停滯,又能作出何種發言來維持參加者的參與欲?更重要的是,該讓運動以何種形式收場?更進一步思考,當運動走向分裂與衰退時,有什麼事情是絕對不能做的?以上種種,在筆者書寫《1968》時從大量資料中學習,自己做分析與敘述,並在二○一○年代透過自身參與再度進行了確認。
亦即,筆者於二○○九年出版本書,二○一○年代時又以與當初關注焦點不同的角度重溫了本書。對於二○二○年代閱讀本書中文版的讀者而言,也有可能獲得這樣的體驗。此即所謂超越筆者當初撰寫本書意圖的不同閱讀方式,也是書籍超越了作者本身。若非如此,那便沒有必要透過翻譯,來讓原語言(日文)圈外的讀者閱讀到這本書。
那麼,請容筆者在此為序文做個小結。筆者希望讀者們不要單純把「一九六八」視為西歐發明、充滿象徵意味的年分,而是去閱讀一個社會產生運動的詳細內容。筆者在本書中分析了日本經濟高度成長如何帶給人們政治意識上的變化,不過中文版的讀者無須執著這點。只要從書中記載的運動紀錄,或者年輕人們所處社會狀況的描述中汲取自身需要的養分即可。
不過,如果期待從這本書的象徵年分中讀到美化年輕人文化或學生運動的內容,那就錯了。本書的內容,是透過「一九六八」這個空洞的符號進行一個統整,而非提供某種預期性的公式化故事。書中描述的,是活過那個時代,一個又一個無名之人的經歷。本書是那些人們的憤怒與悲傷、暴力與愚蠢、智慧與勇氣的紀錄。至於從中可能汲取出什麼,這個決定權就交給各位讀者了。
二○二四年五月三十日 小熊英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