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文
華夷研究與海國詩學
王德威(美國哈佛大學東亞系暨比較文學系Edward C. Henderson講座教授)
《海國詩路:東亞航道與南洋風土》是高嘉謙教授繼《遺民、疆界與現代性:漢詩的南方離散與抒情(1895-1945)》(2016)推出的新作。高嘉謙專治晚清及民國古典詩詞、現當代台灣與馬華文學,由此探討一系列問題:現代文學的「古典性」辯證;華語與中文文學的競合關係;「文」學作為知識生產及情動資源的可承應性(affordance);以及其「世界中」的呈現。這些問題多以南洋——東南亞——華人社群或地景為焦點。
在近現代文學領域中,高嘉謙的研究範疇並非主流,但他卻樂在其中,而且頗有所得。近年有關文學越界的話題不斷推陳出新,他反而得風氣之先。《海國詩路:東亞航道與南洋風土》一書的關鍵詞,「海洋」、「航道」、「風土」、尤其「南洋」等,無不已是學界新寵。在此之上,高嘉謙叩問,為什們古典漢「詩」可以涵蓋這些課題?在「海上絲路」成為老生常談的今天,什麼又是「海國詩路」?
《海國詩路》探討十七世紀末到二十世紀中期,東亞到南洋漢字文化圈的行旅,使節、商貿、移民、征伐的海上經驗,以及著陸的地方風土特色。所涵蓋的地理範圍從琉球到印尼海域;就地理維度而言,從北緯27度到南緯11度。這片廣大的水域參與了全球大航海時代的動盪,成為亞洲進入現代的核心現場之一。海洋的流動特性開啟了域外交通多元面向,也沖積或侵蝕國家、族群、文明的邊界。明清以來的地理標記,不論是帝國或異邦,人種或物種,都必須重新審視。「海國」視界於焉興起。
高嘉謙選擇漢詩作為進入這一場域的方法,不僅緣於在中國及海外漢字文化圈內,傳統的「詩」一向被視為營造知識,鏈接情感,投射史觀的基礎,更因為詩所代表的符號力量——「文」的力量——形塑了華夏文明的核心。在「想像的共同體」成為當代流行論述之前,詩已經召喚出古典的想像共同體。藉著由格律典故和無盡展衍的吟哦應和,詩的傳遞使今古連成一氣,天涯有若比鄰。然而過去三百年東西海路大開,古典詩的行旅果真能通行無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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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國與詩路之間所產生的適切性與緊張性,正是本書的關心所在。高嘉謙一方面觀察古典詩詞如何因應域外時空環境、新奇事物,延伸傳統的合理合法性,另一方面也見證詩本身所象徵的(華夏文明想像)共同體正經歷空前挑戰。擺盪在兩極之間,詩作為傳統的「超穩定結構」顯露處處裂縫。以往視為當然的觀念或價值,像是內與外,華與夷,文與野,天下與國家等,都因此投向新的座標。
本書討論的案例包括康熙末年徐葆光奉使琉球的見聞錄,十九世紀興起的新加坡民間「粵謳」風情;十八世紀末移居印尼的閩人王大海的風土敘事,十九世紀末清廷駐新加坡領事如左秉隆、黃遵憲等的雜事詩、竹枝詞。還有二十世紀初華校傳承詩教的血淚記錄。這些研究歸納為三個方面——技術、聲音、與華夷風土;使節、地方感與地緣政治;華教的詩與史,創傷與記憶。
高嘉謙的《遺民、疆界與現代性》也處理漢詩與海外漢字圈內,國族或文化現代性消長的問題。《海國詩路》延續了類似關懷,但視野陡然放開。兩書對讀,我們立刻明白他這些年治學的新意。《遺民、疆界與現代性》專注十九世紀中葉後,漢詩如何成為離散海外者的精神載體,表達不同情境裡的「遺民」意識。案例包括臺灣文人丘逢甲、王松、洪棄生等人乙未割台後,去留、仕隱的決定;香港文人陳伯陶等在英國殖民治下,對宋代宗室遺民地景的悼念;戊戌政變後,康有爲遠走新、馬的始末;名士邱菽園的星洲風雅傳奇;郁達夫流亡南洋以及神秘失蹤;臺灣文人許南英漂泊印尼的悲劇。
相較《遺民、疆界與現代性》,《海國詩路》恰恰點出,來往東亞、南洋海域上的不只是遺民,還有商旅、使節、移民,以及成千上萬的勞工。他們縱然懷抱家國之思,但眼前的汪洋大海、還有登陸後的所見所聞,才更攫取他們的注意力。不論暫駐或久居,他們必須思考未來。或安身立命,或另謀出路;即使民族大義也必須置於新的時空框架重新定位。徐葆光出使琉球,以詩為測繪海景、描摹器物的方法;南洋粵謳、竹枝詞的盛行意味到了海外,漢詩也得「走向民間」,融合世俗生活與異國情調。另一方面,太平洋戰爭期間,已經逐漸式微的漢詩突然「再政治化」,銘記華教薪火傳承的血淚。
高嘉謙指出,如果遺民借由傳統詩歌形式表達與文明或宗法的密切關聯,《海國詩路》裡的案例指向其對話面:即詩歌如何走出「詩國」疆域,循著多方航道,發現「海國」天地。換句話說,如果遺民詩學藉由詩——以及詩所賴以安頓的符號系統,「文」——證成華夏文明即使花果飄零,也必能靈根自植,高嘉謙主張在華夏的遠方,海國詩學湧動著豐富的華夷關係。相對傳統藉由詩、文所具象化的「華夷之辨」,他更著眼「華夷之變」。
「辨」是畛域的區分,「變」指向時空進程的推衍,以及文與文明的彰顯或渙散、轉型或重組。無可諱言,當漢詩從華夷之「辨」的判准轉爲華夷之「變」的平台,它的潛能必然遭受考驗。但與其說華夷之變是有關非此即彼的「差異」,不如說是一種你來我往的「間距」(François Jullien朱利安的説法)。間距並非產生一刀兩斷的差異,而有移形換位的脈絡,那是「詩」——「文」或其符號結晶——的從有到無、或從無到有的痕跡。
在漢詩編碼和解碼的語境裏,高嘉謙觀察「潛夷」和「默華」如何回應中國。清代中葉王大海旅居印尼海域十年,甚至入贅土著家族,他的記錄每以華與夷、番、蠻、鬼等作爲界定自身種族、文明優越性的方式。殊不知身在異地,易地而處,華人自身已經淪爲(在地人眼中)他者、外人、異族——夷。太平洋戰爭時期,鍾靈中學師生捍衛華教,死而後已。管震民以漢詩詮釋古典的氣節與風骨,竟然體現在域外華人身上。
《海國詩路》關注政治、文化隨時空流轉而生的華夷之變,也關注時空座落所在的環境與自然的徵候。左秉隆、黃遵憲等清代使節駐蹕南洋時雖然寫下大量酬唱詩文,也每每對周遭事物投以有情眼光。海上和島嶼自然生態如季風、土地、氣候、水草,還有地方風俗民情紛紛入詩。從山風海雨到到物種聚落,從草木蟲魚到習俗傳說,各類篇章所形成的博物世界與生活形態,構成所謂「華夷風土」。
儘管自然亙古存在,在漫長的歷史軌跡裡,人與環境互為因應,所構成的生存模式和價值、信仰體系形塑了風土的特色。這一特色有其生成的邏輯,但卻不是必該如此的命定。同樣的天氣,在不同人種文化詮釋下,有了不同的感受和對應方式。南洋海域的貿易風冬夏風向相反,影響島嶼生計,造就特殊航運文化,就是一例。高嘉謙引用法國地理學者邊留久(Augustine Burque)和日本思想家辻哲郎的觀點,指出風土即是人立身於天地之間的「結構時刻」。由此生發生命-技術-象徵(bio-techno-symbolic)三者的聯動關係,缺一不可。
此處的技術當不止於器械發明的統稱,更指向邊留久所借鏡的海德格(Martin Heiddger)觀點:技術(techne)源自想像發明,而詩就是一種人間應物、造物的發明之始。高嘉謙就此認為域外漢詩不僅描述山川風物,民情習俗,更是一種生命-技術-象徵符號相互關涉的中介物。《海國詩路》第一編即聚焦「島嶼視界:技術,聲音,風土」,良有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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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詩學是近年中西學界的熱門話題。回顧中國詩歌傳統,也可以理出脈絡。《詩經·小雅·沔水》有言,「沔彼流水,朝宗於海」。《莊子·秋水篇》謂「天下之水,莫大於海」,想像北冥的鯤化為南冥大鵬。以具體經驗而言,魏晉曹操的〈觀滄海〉最為詩家樂道。六朝到唐宋有關海洋的描述不在少數,從謝靈運到李白、陸游都有詩為證。晚唐施肩吾(780-861)的〈島夷行〉是否指涉澎湖每每引起爭議,卻仍足以顯現中古時代詩歌描寫海域的興趣。
明清時代見證大宗海洋詩文的興起。儘管兩朝海禁時鬆時緊,都無從抵擋大航海時代的衝擊。東亞與南洋海上,貿易、軍事、殖民、移民的來往此起彼落。學者如廖肇亨即以海洋為現場,討論明清詩歌中投射的世界秩序,以「治世」、「亂世」、「末世」作為時空指涉。海不揚波、長島怪沫、忠義淵藪……都是詩人營造的海上視界。
高嘉謙的研究承襲此一主題,卻別有所見。如上所述,他的著力點不再限於國朝「觀海」、「航海」的譜系,而是從海洋視角回看漢詩的多線流動。一旦海洋航道啟動華夷之變,影響所及的不僅是詩歌的內容和傳遞的多樣化,更是詩作為華夏文明本體的位移。藉著兩部專書研究,他對漢詩的海洋思考不再停留模擬/反映論的層次,而更是本體論的介入。
我們想到正統儒家對「詩學」與「學詩」的教誨:「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在高嘉謙的海國裡,既然遠離了「君父的城邦」所代表的政治、倫理秩序,興觀群怨的情感符碼,鳥獸草木的知識體系,也連帶鬆動。
當代巴貝多著名詩人及學者巴拉思維特(Edward Brathwaite, 1930-2020)為加勒比海地區文化發言不遺餘力。相對於西方文學、知識大傳統,他提出潮汐論(tidalectics)作為因應。一反所謂陸地(歐陸及北美)文明的二元辯證(dialectics)法則,巴拉思維特從浪潮起伏、氣候變遷找到靈感;他結合「tide」和「dialectics」二字,形成「tidalectics」。洋流、風向、往復多端的自然生態,啟發了多元、衍生、變動不拘的思維和文化模式。「海洋影響陸地景觀;海洋影響詩歌本質——詩歌字句的頓挫,一如海水潮汐起落。」
相較西方學院高來高去的理論,潮汐論兼容生態經驗與抽象思維,的確別有所見。巴拉思維特巧為利用身處加勒比海的「第三空間」,也呼應了應時當令的「全球南方」(Global South)論述。對此,高嘉謙也許可以依樣畫葫蘆,提醒我們南洋就是「全球南方」的部分;潮汐論似乎可以解構種種(北方陸地?)一元或二元的執念。但仔細閱讀《海國詩路》,我們卻又發現不盡如此。畢竟,面對超過三千年的詩國傳統,潮來潮往的海洋隱喻不足以詮釋漢詩從東亞到南洋的流變。我們不能忽視穿梭其間的航道水路。
更何況傳統詩學對節奏、韻律、意象的起伏、複沓,自有其淵源。鄭毓瑜教授就提醒我們,陳世驤先生詩論的「姿」、「詩」、「興」,乃至於「時」,都企圖透過「之」所蘊含的複合意義的身體力動,如「之/止」、「停/動」、「蓄/發」、「斷/連」等,來「喚醒字裡行間相反相成的游旋姿態」。而正是以此能動的身心姿態,詩人展開創作,或疾或徐,不但形成抒情傳統的身體動力學,也凸顯漢語融入世界的「可體現性」。
並列陳世驤和巴拉思維特的詩論,與其說是分疏中外、海陸,不如說是藉此喻彼,強調詩學尋求密度與深度的發展,無論海洋或陸地都可以提供喻象資源。兩者之間或離或合的動線才更有探究的意義。錢鍾書曾有言,「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在後現代、後殖民、後人類的語境裡,錢先生的立場似乎不合時宜。所可強調的是,從事海洋詩學的研究者豈只能追風逐浪,總是浮沉在潮起潮落的洋流裡?又豈能不考慮大浪淘沙,海上陸上俱分進化的種種可能?
這正是我們對高嘉謙「海國詩學」的期待。他以詩路,航道,風土作為立論所在,點明海洋至大至深,然而航行其上,需要方向定位,更需要航程視界。準此,他心目中的「海國」引導我們思考如下意義。在生態環境的層次上,「海國」泛指海洋和星羅其間的島嶼大觀;在「望文生義」的層次上,海國的「國」令讀者聯想主權疆域界定;在地理圖景測繪的層次上,「海國」包含海疆內外的廣袤世界,如清末《海國圖志》這類輿圖書籍所示;更重要的,在詩學喻象層次上,「海國」意味磅礴無垠的(漢)文字汪洋。在那裡,詩潮湧動,浮想聯翩。那是記錄華夷嬗變的現場,是見證滄海桑田的閎域,也是物我交融,鯤化為鵬的文學臨界點。
高嘉謙以南洋為座標,實驗海國詩學。他所處理的海洋從東海、南海一路來到班達海、爪哇海、安達曼海;他的「海國」裡,商旅和海盜,使節流亡者、華人和印度人、波斯人、阿拉伯人、歐洲人和無數南島族群你來我往;貿易風、坦博拉火山、卡布雅斯江,蘭芳共和國,海峽殖民地……共在;詩人徐葆光到管震民,邱菽園到王大海,黃遵憲到楊雲史等發現有情或無情天地,以為安頓自我或再次啟程的準備。
《海國詩路》在台灣出版,能為我們帶來什麼樣的啟發?這個島嶼號稱海洋立國,其實對陸地的執念無比堅實。影響所及,海洋文學的研究基本局限於對大海或紀實、或模擬的浮面操作,話題不離南島族群,唐山過番、遠洋行旅等,要皆以台灣為輻輳點。這些話題當然重要,也攸關台灣過去與未來的命運。但如上所述,海洋詩學如果希望成其大,就必須從方法學和本體論上「液態化」,正視海洋無限變化、衍生的生態,以及深不可測的潛能。更重要的,既然海洋面積廣到包圍大陸,海洋詩學又何須堅壁清野,畫地自限?
高嘉謙來自馬來西亞,定居台灣,自身就是東亞到南洋航道上的旅客。從琉球到爪哇,從東亞使節到馬華僑教,從荷屬東印度到烽火彼南,他隨洋流所至,串聯島嶼、社群、風土的方方面面。而他所選擇的文學載體——漢詩——投射了「海國」最重要的現象,就是華夷之變。他不株守一座島嶼、一片土地或海洋,而向華夏今古敞開,才能體會漢字圈各地的變化消長。
《海國詩路》並不直接觸及台灣,但所論個案南來北往,想必也途經台灣海峽?華與夷,海與岸,潮起與潮落,何所「之」,何所「止」?海洋能包容一切,也能吞噬一切。台灣海洋詩學研究何去何從,一位「新住民」學者提供了一條來自域外的新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