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體中文版序
這本書的英文初稿是2020年疫情時在美國洛杉磯當時的家中所寫。有點出奇地,疫情隔離的日子,過得非常愉快。那段時間,以大概每兩星期一章的進度,初稿很輕鬆地便完成了。在此要多謝譯者鄭會穎與馬淑欽,給我一個機會再次重溫這段美好的回憶。
其實早在十多年前已經有寫這本書的念頭,但是做科學人浮於事,在教學,爭取研究經費,大學官僚管理,進行實驗等等工作下,遲遲都未有機會開始。可能早前沒寫,是一件好事,因為書的內容可以加入更多的實驗論證,因而變得稍微豐富,但是書的主題,亦即是自己在這學科的初衷,其實是沒有什麼改變。重點便是,其實現在的所謂意識科學研究,絕大部分都是建基於一些簡單的概念混淆。
這些概念混淆衍生成為基本的實驗設計問題。因為這些問題並不複雜,要改正亦不算難,因此這本書是從一個樂觀和建設性的角度而寫成的。但這短短幾年來,在這個學科的社群,發生了很多的事。回想起來,當初的樂觀,未免有點幼稚,或者在今天已經不合時宜。簡單來說,在書末(最後一章)略略提到的種種制度問題,日漸變得嚴重,很可能已到了沒法挽救的程度。
如果把樂觀換成現實的角度,筆者相信,在可見的將來,這個學科的主要角色,很有可能會變成一個「造假」的平台。所謂造假,就是說一些有公眾影響力的學術名人,會將自己純粹主觀的世界觀,例如形而上學的觀點,或者是一些沒法以科學論證的個人價值觀,偽裝成鐵證如山的科學。顧慮到這一點,在執筆時自己其實已決定退下戰線,暫時不會再進行意識理論的科學研究。
要避開有關的制度問題,很可能我們會需要一系新的詞彙。實際上,很多研究者已經避開「意識」這個具爭議性的標籤,而選擇較為精準或簡單的字眼,例如「主觀感覺」。而筆者主要想討論的,其實也不過是視覺和視力的分別,因而要用到「意識」這一個詞語,未免是有一點浮跨。又或許說,是無論如何,這個詞語已經被濫用到一個有點近墨者黑的程度。
若然是這樣,如果大家在將來覺得視覺和視力的分別是有趣和有科學價值的討論的話,這本書的內容,希望還是有用的。
最後一提,這本書主要是為研究員而寫的。如果一般讀者大眾,閱讀時不覺得過分艱澀,在此要再一次感謝譯者鄭會穎與馬淑欽的功力。如果因為原稿的問題,解釋得太快或不太清楚,請多多見諒。另外,本書英文版採以開放取用方式出版,如果讀者有興趣,可以直接到牛津大學出版社網頁免費下載。
推薦序
黃榮村(國立臺灣大學心理學系名譽教授)
很多人對人類意識的奧祕深感興趣,也認為這是相當重要,屬於最後戰場(last frontier)的心智課題,但如何走出研究意識的康莊大道,卻是一條不容易走的路。從心理科學的研究歷史來看,在了解心理與物理之間的心理物理函數,以及追求輸入與輸出之間的行為規律(如古典與工具性條件化歷程研究),這兩類過去的大主流一直將意識研究擱在一邊,甚至隨手打壓。1960年代認知心理學已經成形,也沒有改變這個趨勢,因為主觀經驗與情緒研究,那時在科學上所知相當有限,還很難被納入這類當紅的研究主流中。縱使如此,本書作者認為其實在1990年代以前,有不少重要的臨床發現,如盲視、手術切除後失憶病人HM、裂腦病人等研究,已經揭露出很多有趣的意識現象。我完全同意這種看法。
1990年代以後數十年來,由於好幾位大科學家積極加入研究行列,人類意識的重要性終於獲得科學界的肯認,多元切入的研究觀點,則常出現令人驚訝的主張。當代科學與神經影像技術發展快速,對腦部的功能性運作已有一定認識,但主觀經驗或意識經驗深藏腦內,不是說想了解就能了解,科學界普遍認為這是一個真正困難的問題。
在這種人人都認為重要,心智科學又已有良好進展之時,若能有一本專書來說說天下大勢,將意識研究的課題及內容做出系統性的導讀,那就太令人高興了。本書作者說,在這種時候再出一本意識研究的書,有必要嗎?他太客氣了,以他所講的內容與敘述方式來看,當然是需要的。正如作者所言,意識科學現在正走到一個關鍵的十字路口,在這種時刻,作者沒有讓人失望,寫出了一本卓有貢獻,能夠幫助有心讀者好好認識人類意識研究的一流專書。
不少重要學術專書的譯者與作者,大部分年齡差異大,且雖同行但並非合作的夥伴。這本書剛好例外,作者劉克頑與譯者鄭會穎是年紀相差不多的青壯世代朋友,在相關學術領域都有傑出表現,而且是正在一起合作大研究的同行。學術專書最怕的是寫錯或翻譯錯誤,本書因為有這樣的作者與譯者,可說免除了這類疑慮。至於讀者是否能夠完全弄懂,那就需要各憑本事,多花一點時間了,因為本書基本上是一位內行人,寫給行內人看的書,但作者已經夠友善的做了極好的鋪陳,譯者也寫了一篇有助全面了解的導讀,我想任何有心的讀者,一定會獲得令人愉悅的閱讀經驗。
本書探討的議題,包括有與意識相關的神經活動及腦區位址(NCC,以及是否能將前額皮質部或視覺第一區V1視為NCC一部分、前額皮質或V1是否會對意識知覺產生因果性影響之類的論辯)、主觀經驗是否匱乏不豐富、意識對高階認知功能的重要性、動物與幼童是否有意識、機器人是否可能有意識等五大問題,並歸納討論全局理論與局部理論這兩種極端說法,在這五個課題上的不同預期,以及站在實證基礎上的坦白評論及比較。
作者在這些當代意識研究的核心,與所衍生出來的重大課題上,都是位居第一線的重要研究人員,他從實證出發,進行內行人的論辯批判,可說適才適所。除此之外,他還提出「從過去十年的經驗來看,尤其是美國,此領域之發展可能逐漸高深莫測且過度理論化」的感慨,並鎖定由「整合資訊理論」(integrated information theory, IIT)與「泛心論」(panpsychism,或稱萬物有靈論),當為批判目標,認為在科學上,IIT將是一個難以驗證的理論,泛心論則是一個有時會與IIT相關聯的哲學怪胎。他強烈表示應該要抵擋局部論誘惑,以免陷入泛心論這類極端立場,當然也要小心全局論及其他陷阱。這種講法可說切合當前意識研究的耀眼光芒與困境。對作者的感慨與評論,我深有同感,相信譯者也是如此。
整體而言,這是一本有趣又具有啟發性的好書,又有一位完全可以信賴的內行人譯者,在此特為推薦。
審訂者序
意識科學研究的真正困難之處
謝伯讓(國立臺灣大學心理學系教授)
第一次遇見劉克頑教授,是在2010年於美國佛羅里達州召開的視覺科學年會(Vision Science Society, VSS)上。當年我正從視覺領域逐步轉向意識研究,並在會議上發表了一篇探究「注意力與意識之關係」的論文1。當時任教於哥倫比亞大學的劉克頑教授給予我許多建議和反饋,著實獲益良多。在我接下來的學術生涯中,不管是在求職、研究或是處事上,都受到他許多正面的影響。這次劉克頑教授的《以意識之名》(In Consciousness We Trust)中文版成書,很榮幸能躬逢其盛。
這本書的探討主題在於:人腦作為一個物理系統,為什麼會帶有「意識」(主觀經驗)?在此簡單幫大家繪製一張理論引導圖,讓讀者們更容易遨遊其中。
如果我們先擱置不易驗證的哲學理論,那麼現代的意識科學理論,大致可以區分為四大派別:
「全局工作空間理論」(global workspace theory)
「循環/再入理論」(recurrent/re-entry theory)
「高階理論」(higher-order theory)
「統合資訊理論」(integrated information theory)
第一個派別,是「全局工作空間理論」。此理論的代表人物是巴爾斯(Bernard Baars)以及迪罕恩(Stanislas Dehaene)。該理論主張,大腦中有許多平時各自為政的局部腦區(例如視覺區、聽覺區和觸覺區等),但也有一個在負責交換和傳播資訊的中央工作空間(workspace),唯有當資訊進入這個中央工作空間之後,訊息才有機會被「傳播」(broadcast)到其他腦區、才有機會被「全局取用」(globally accessible)。也唯有存在於這個全局工作空間中的資訊,才是「有意識」的資訊。全局工作空間一般被認為位於前額葉。劉克頑教授將其歸類為「全局論」。
雖然「全局論」和「局部論」各自都有許多支持證據,但是兩者也有不少難以解釋之處。有鑑於此,劉克頑教授提出了自己的「中間派」立場,這個立場屬於第三個派別,也就是「高階理論」。
此第三派別的「高階理論」,主張意識能否出現的關鍵,在於是否有一個高階的思維(或狀態)在偵測階段狀態。如果這種高階狀態對低階狀態的自我偵測歷程順利完成,那麼意識(主觀經驗)就會出現。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劉克頑教授將自己的「中間派」高階理論定位在「全局論」和「局部論」之間,但也有其他的高階理論,可能比較偏向「全局論」,例如羅森索(David Rosenthal)的高階思想論(higher-order thought theory)。
第四個派別,是「統合資訊理論」。此理論的主要提倡者托諾尼(Giulio Tononi)主張,意識就等同於「統合資訊」(integrated information),當一個系統的統合資訊量越大,該系統的意識程度就愈高(或越複雜)。對於此派理論,目前的意識研究學者們歧見頗深。包括劉克頑教授和我在內的一方認爲,此理論的基本假設難以被科學驗證,因此或許更適合歸類於哲學理論。
劉克頑教授長年鑽研後設認知(metacognition)及其與意識之關係,貢獻卓越。他的個性直爽、立場鮮明、敢做敢言。在科學領域中,一般學者在面對難以設計實驗去檢視的理論時,通常就是束諸高閣,頂多私下嗤之以鼻,便不再多言。畢竟一個現在無法驗證的理論,或許未來仍有機會翻盤。但劉克頑教授的做法則頗為不同,他曾對我說,一個負責任的學者,應當勇於力阻任何此類理論,在意識研究這個眾人關注但卻資源不多的領域,尤應如此。因為,若不攔阻這些科學難以驗證的理論,那麼過程中對這些理論所投入的人力和資源,都將成為虛擲浪費,甚至會導致整個人類科學進展的倒退。
科學是否應該「政治化」?或許正如他所言,這才是意識科學研究的真正困難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