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以筆墨鑄造美術家永恆形象
李賢文
美術出版,是我終生志業。
美,更是我一生所嚮。
冰裂紋,之所以美,是因為土與釉,收縮係數不同,在燒製中,產生出美麗的裂紋;同樣的,歷史經緯,也會因為不同資料與角度的穿插對話,而編織成錦。
在官方歷史與資訊文獻的隙縫中,當更多個體記憶與個別材料去填充時,歷史,或將具備更豐富的解讀可能。拾遺可以補缺,傷痕變成紋樣,斷裂得以癒合。
起初,只是一次的參訪;後來,竟成為創作的一次壯遊!圖繪典範人物,走讀台灣美術,正是《走在臺灣美術的最前面》一書的起點。
二○一七年底,赴余承堯故鄉福建省洋上村參訪,有感於余老雄強的山水巨構,返臺後遂畫余老頭像,嵌入洋上山壁中,創造出「向余承堯致敬的肖像畫」。沒想到這張有感而發的畫,日後竟成為我臺灣美術家水墨肖像系列的第一件作品。二○一九年,從「洪通」接續創作,一直到二○二一年底完成「李再鈐」為止。共計二十件作品,統一尺寸64X40 公分。
一九七九年,因為月刊「前輩美術家專輯」的推出,我得以近距離接觸,採訪並攝影許多前輩美術家,肖像系列中所描繪的,大多是在那個特別時期內,所認識的特別的人。他們一個個,從我記憶的大海中浮現,形象分明,意義非凡。
我把他們的身影,或聯結在其所創作的天地中(顏水龍在蘭嶼、李霖燦在玉龍雪山、熊秉明在展覽現場),或出現在畫室中(李石樵、林之助、林玉山、陳夏雨),或與其作品合而為一(立石鐵臣、席德進、洪通、陳雲程、張光賓),或置身於大自然中(楊三郎、劉其偉、洪瑞麟、李再鈐)。
每一位美術家,背後都有一則動人的故事;每一則故事,後面更有那個時代的光輝!透過畫像,去呼喚記憶;透過筆墨,來記取美好。他們不只活在過去,他們也同時活在未來。因為,他們的生命,必將透過作品,不斷在世代交替中,與我們交會並對話,接力並微笑。
臺灣美術的視角,如果能夠包含對歷史的敬意與對人性的溫情,那麼,這樣的史觀,必然更貼近歷史真實,也更具創造性的想像!於是,我試圖用「文字」記錄當年與先行者的關係與對應;用「繪圖」表現他們「走在臺灣美術的最前面」的音容樣態。以意像與圖像,雙重建構出臺灣美術更具景深的願景。當回憶細節與文學情境,再度綻放歷史的光影,一個又一個美術前輩的出列,也站立出臺灣美術發展的稜線。
沒有敬意,就沒有歷史。
失去溫度,也就失去了真相。
讓春天,再一次走在臺灣美術的最前面。
推薦序
灼灼雙眼,看盡臺灣美術的高峰
顏娟英
我認識李賢文先生,大約是在開始著手蒐集台灣美術史田野資料之際。一九八八年秋,國科會研究補助計畫通過後,我分別拜訪雄獅美術出版社與藝術家雜誌社,訂購全套期刊,早期已經絕版部分,出版社答應提供影印本,這批書已入藏研究所內圖書館。毫無疑問地,研究台灣現代美術史,除了日治時期的官報,《台灣日日新報》之外,《雄獅美術》(一九七一年創刊)與《藝術家》(一九七五年創刊)這兩本雜誌同樣是需要逐頁閱讀的重要資料。
一九七九年初,李賢文開始有計畫地帶領著他的編輯群、攝影師,走訪第一代藝術家,拍攝人物與作品,寫下第一手的現場記錄,並委託藝評家進行分析、座談,逐月出版具有份量的美術家專輯。在文化資訊有限的年代,這本專業美術期刊普遍受到大專生與社會人士的歡迎。雄獅出版社的書籍也曾經引領一代風騷。同時,富有雄心壯志的李賢文一心想推動畫廊,一九七九年先獲春之藝廊的支援讓他得以發揮,接著一九八四年底自行成立雄獅画廊,與許多畫家的互動變得更為多元、緊密。正是這前無古人的經歷,讓李賢文自信地寫下,「走在臺灣美術的最前面」。
一九八○年代後期我所認識的李賢文,宛如藝文界的領航者,身兼多重文化事業,更擁有龐大的顧問團,包括歃血為盟的同學,李乾朗、奚淞、姚孟嘉等等,來往親密的文化名人如蔣勳、林谷芳,還有學者如石守謙等等,我做為後進,通常保持著適當距離。一九八九年我接到雄獅画廊邀請參加第十四屆新人獎評審,想用力推掉,承辦人追問我是否一直收到月刊?只好默默出席。模糊的印象中,我參加次數不多,卻也是機會難得,記得在席上認識了蔣勳,並一起到公館寶藏巖附近探訪了美術創作獎得主鄭在東(一九九二)。也是在這種場合,我曾被帶到一旁,欣賞預定下個檔次展出的劉耿一畫作,並且接受邀請撰寫評介(一九九一)。
我不是刻意和李賢文保持著適當距離,其實作為一名客觀的研究者,我尊重每一位接受採訪、研究的藝術家,故自然保持適當的距離。當我翻閱本書,拍攝到陳進在閨房兼畫室內,穿著居家服,站在梳妝台前補粧的照片,難免驚嘆不已。想想我也曾經三次拜訪當年作為新竹香山名門閨秀陳進嫁妝,位於天津街的舊宅。我有錄音稿和拍攝作品的幻燈片為證,卻沒有留下任何畫家日常的生活照片。毫無疑問,李賢文身為雜誌社的主編兼報導者,他的視角遠比一位拘謹的學者更為縝密而活潑。不過,最特別的是李賢文透過畫筆與文字娓娓道來,他個人如何以灼灼雙眼,反覆貼近觀察、審思書中的二十位藝術家,並且與他們建立濃厚感情。
作者在書中提到,一九六二年中學階段曾經在業師何肇衢的引領下,帶著自己的作品,首次拜訪名畫家李石樵,全程緊張而茫然。一九八八年我在寧安街第一次拜訪老畫家,竟然也有相似的經驗。年過八十的李石樵安適地坐在藤椅上,卻面無表情,簡短幾個字回應我一連串的問題,令我摸不著邊。他好比美術史上一塊巨碑,而我老是撞牆。一九七九年李賢文為了一探老畫家的真面目,清晨五點請專業攝影師,跟拍李石樵一個人在昏暗的大學運動場,一圈圈地長跑。鏡頭側寫出藝術家為了終極創作,永不放棄的毅力。一九八九年,我再次拜訪老畫家時,帶著許多黑白與彩色的作品圖片,終於讓他打開心房,耐心為我回顧他獨自在畫布上長跑,創作的艱辛與光榮心得。
這些資深藝術家的年紀幾乎等同作者的父執輩,書中對於藝術家的懷想竟也伴隨著作者對父親李阿目難以割捨的情感牽繫與感恩,父親早年創業維艱,卻一路溫暖地關懷、支持他的理想,讓他在新時代文化界勇敢地闖蕩。同時,對於真心愛好藝術的李賢文而言,這些藝術家也是他學習藝術創作的典範,他也曾經入門成為其中幾位的私淑弟子。一九九○年代中,正當事業高峰時,李賢文卻起心動念,不顧眾人的不捨,宣告關閉畫廊與雜誌,因為他決定不再滿足做為週末畫家,而要全神投入書畫創作,成為他心中真正的藝術家。
李賢文為回顧《雄獅美術》,並且向他曾親炙的藝術家表達致敬之意,用幾年的時間,逐一將這些美術史高峰上的藝術家融入他個人的創作。這批畫作不但掌握前人一生創作的精華,同時也描繪他心中所見畫家親切的容貌。這些畫家們曾以灼灼之眼,召喚著臺灣美術創作的理想,幻化成不朽的青春。相信李賢文在用心創作的過程中,不斷地反思並與老師們對話,他們也將永遠以灼灼之眼,召喚著作者的靈魂,繼續不斷地創作臺灣美術史上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