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論
歐洲與非洲邊界的非法產業
這道邊界像圍籬一樣高,像大海一樣深,然而移民與難民絡繹不絕,試圖穿越。對於從非洲「非法」遷徙到歐洲的悲慘奇觀,這過程是最後一幕,但注定要在兩座大陸的斷層反覆上演:
美利雅(Melilla),北非,二〇〇五年十月。夜幕低垂之後,移民開始向西班牙飛地休達(Ceuta)與美利雅奔去。數百名遠道而來、疲累不堪的非洲人從摩洛哥一側的森林營區現身,將臨時做成的梯子搭上兩座飛地的邊界圍籬,努力往上攀爬。圍籬之間的地帶人影幢幢,攝影機捕捉到他們模糊的動作和一圈一圈的鐵絲網。新聞記者形容那是一場「大進擊」(asalto masivo):新聞節目與媒體頭版報導大批黑皮膚移民迅速、安靜地行動,其中許多人「訴諸暴力」或「不計一切代價」。接下來,摩洛哥或者西班牙安全部隊──到底誰要負責已是無頭公案──向移民開火,至少造成十四人死亡。飛地外面簡陋的移民營地被摩洛哥部隊夷為平地、縱火焚燒。移民遭到圍捕、拘禁、送上巴士,巴士駛往遙遠的撒哈拉沙漠(Sahara)。許多人從此消失無蹤。之後,當局加強管制,邊界地區被清理乾淨,媒體繼續報導其他新聞。然而沒過多久,歐洲「打擊非法移民行動」出現一道新戰線:移民改由海路前往遙遠、難以抵達的西班牙加納利群島(Canary Islands)。二〇〇六年,逾三萬艘移民船登陸當地,與日光浴遊客、紅十字會志工、大批記者與警察摩肩擦踵。多年來抵達歐洲南部海岸的移民一直在增加;如今,歐洲外部邊界(external borders,譯注:通常指歐盟成員國與非歐盟成員國的邊界)的混亂一發不可收拾。
蘭佩杜沙島(Lampedusa),義大利,二〇一一年三月。悲劇發生當時,利比亞爆發民眾起義。被逼上絕路的格達費上校(Colonel Gaddafi)威脅要以「史無前例的非法移民潮」淹沒歐洲南部,報復北大西洋公約組織(NATO)即將發起的軍事攻擊。非洲難民隨即出發,一船又一船,他們表情茫然的臉龐出現在英國廣播公司(BBC)、半島電視臺(Al Jazeera)、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的畫面,他們鏽蝕不堪、嘎吱作響、嚴重漏水的小船航向義大利的蘭佩杜沙島,大批救援工作者、新聞記者與警察在岸上守候。搭船移民的奇觀當時已司空見慣,歐洲的觀眾硬起心腸,冷漠以對;海岸上的警衛與軍人也是如此。這樁悲劇──眾多悲劇其中之一──從利比亞的黎波里(Tripoli)開場,一艘小船載著七十二名乘客出航。後來小船發出求救訊號,但是無人理會。一架軍方直昇機空投飲水與食物之後離去,再也不曾回來。小船在北約的海上軍事活動區(maritime military zone)漂流了兩星期,最後被沖上蘭佩杜沙島的海岸時,船上只有九人倖存,其他人不是活活渴死就是活活餓死。官方進行調查,做出結論:這是「歐洲黑暗的一天」。然而在歐洲最南方的邊界,移民每天一醒來就要面對「黑暗的一天」──在蘭佩杜沙島外海,二〇一三年秋天有數百名移民在船舶翻覆後淹死;在希臘與土耳其交界的崎嶇河床、在休達與美利雅外面、在直布羅陀海峽(Strait of Gibraltar)與西西里海峽(Strait of Sicily),都是如此。距離西班牙飛地圍籬慘案還不到十年,歐洲南部邊界已陷入長期混亂。
可怕的移民死亡故事堆疊在西方世界的大門口,從歐洲南部邊地、美國與墨西哥邊界到澳洲的太平洋海岸。故事的場景似曾相識:「非法移民」擠進不堪航行的船隻、塞進鏽蝕的卡車駛過撒哈拉沙漠、跋涉遙遠的亞利桑納州沙漠、攀附著墨西哥的鐵路貨運列車。成千上萬人死於這些艱難坎坷的旅程,一項不完整的統計顯示,一九八八年迄今,將近兩萬人死在「歐洲堡壘」(Fortress Europe)的大門。然而對走投無路的移民而言,苦難並沒有在歐洲的大門止步。新聞媒體、民粹政客、熱忱官僚抓住機會,將非法移民妖魔化,化成一個陰魂不散的外來者,乘著浪潮入侵西方國家。在他們的論述中,世人看到一個全球社會的化外之人(global pariah):有時令人著迷,有時無人聞問;有時帶來恐懼,有時令人同情。他在富國的邊界徘徊窺伺,沿路撒下恐慌的種子,引發選戰亂局,鬧出頭條新聞。
關於這個埋伏在歐洲大門之外的「威脅」,相關論述不勝枚舉:新聞報導、紀錄片、政策文件、學術論文與基金會報告都曾針對非法移民進行追蹤、檢視、探討。本書將採取不一樣的做法,特別關注觀察者的角色,深入研究我所謂的「非法移民產業」(illegal migration industry)或簡稱「非法產業」(illegality industry),在歐洲與非洲日益重要的邊界如何運作。這個產業倚賴它掌控的「人類原料」運作,本書將一一檢視相關場域:歐洲新成立邊界體制(border regime)的控制室、在政府監控下為移民提供人道照顧的收容所、在非洲大地獵捕行蹤飄忽遷徙者的警察巡邏車。
然而若要實現此一寫作宗旨,就必須好好思考這些介入手段的目標──非常態移民(irregular migrants),尤其是來自撒哈拉沙漠以南(sub-Sahara)的旅人;他們愈來愈容易陷在歐洲與非洲之間、有如野草地散布的無人區,進退不得。旅人要經歷一連串邊界管控體制的考驗,從沙漠延伸到大海、從北非城市延伸到沙塵飛揚的撒赫爾(Sahel,譯注:撒哈拉沙漠與蘇丹稀樹草原之間的地帶,西起大西洋,東至紅海)垃圾堆。西班牙一位難民收容中心主任形容,他們的遭遇就像一場「達爾文天擇」(Darwinian selection),一種最殘酷的天擇,乾枯的身體消失在撒哈拉沙漠的沙丘,腫脹的屍體漂上直布羅陀海峽的海岸。幸運一點的旅人滯留在新近國際化的邊界城鎮與邊緣地區,例如丹吉爾(Tangier)與烏季達(Oujda)、的黎波里與塔曼拉瑟特(Tamanrasset),一次又一次。然而無論旅人最後是達成目標抑或功虧一簣,他們愈來愈有可能淪入一種處境:在成為這個恐怖生產線上的非法移民的過程中,他們其實是與非法產業合作。
本書是一部民族誌,記錄這個產業的運作,聚焦歐洲外部邊界的西緣:西非、馬格里布(Maghreb,譯注:非洲西北部)與西班牙之間。接下來幾章將呈現,在這些日益重要的邊地,歐洲對於「非法」非洲人口遷徙的反應激發了衝突與矛盾,也透顯了這些富國與其南方鄰居的關係。書中故事很少落腳歐洲的土地;前往歐洲邊界是一門生意,現在正蓬勃發展,而且運作範圍遠遠超出歐洲的地理邊界。(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