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論(節錄)
自 1987 年筆者開始研究「佛教建國信仰」或「佛教政治傳統」在亞洲歷史上發展的情形之後,許多學者便常問筆者:到底筆者是依據甚麼理論或思想作為筆者研究「佛教建國信仰」或「佛教政治傳統」的基礎?筆者在 1993 年出版《貴霜佛教政治傳統與大乘佛教》(此後,《貴霜佛教政治傳統》)之後,筆者以為自己已經在此書解答了學者的疑問。事實上並不是如此;特別是,筆者在 2003 年出版的《從天王傳統到佛王傳統—中國中世佛教治國意識形態研究》(此後,《從天王傳統到佛王傳統》)之後,筆者不僅又提到,西元 7、8 世紀之後,亞洲各地的帝王有使用「密教觀音佛王信仰」建國的活動;同時也提到,中國初唐時期的武則天(624-705),在統治大周帝國(統治,690-705)之際,有使用「彌勒佛下生為女轉輪王」的面貌統治天下的活動。這些後來在亞洲歷史上出現的「密教觀音佛王信仰」及「彌勒佛下生為轉輪王的信仰」,顯然令許多學者對「佛教建國信仰」此詞的了解,又產生更多的困惑。到底「佛教建國信仰」,指的是哪一種佛教政治信仰?由於筆者在過去沒有撰寫過專文解釋這些「佛教建國信仰」之間的關係,故學者對亞洲帝王使用「佛教建國信仰」建國的情形一直沒有比較清楚的了解。筆者撰寫此書的目的之一,便是要說明貴霜所奠立的「佛教建國信仰」與後來亞洲歷史上發展的「密教觀音佛王信仰」及「彌勒佛下生為轉輪王的信仰」之間的關聯性,特別是與「彌勒下生為轉輪王的信仰」的關聯性。
「彌勒佛下生為轉輪王的信仰」,是大乘佛教僧人龍樹/龍猛菩薩(Nāgārjuna)於西元 2 世紀中期左右或稍後,在南印度案達羅地方(Āndhra)奠立的「支提信仰」(Caitya worship)。龍樹所提倡的「支提信仰」,並不是歷史上最早見到的「佛教建國信仰」或佛教政治傳統。龍樹所提倡的「支提信仰」,事實上是在貴霜王朝(the Kushāns, c. 30-375)的建國者丘就卻(Kujūla Kadphises,統治,30-80),在西元 1 世紀 60 年代後半葉,於歷史上首創用大乘佛教的信仰統治貴霜王朝之後,才在歷史上出現的大乘「佛教建國信仰」。龍樹在南印度所奠立的「佛教建國信仰」,因受貴霜王丘就卻所奠立的「佛教建國信仰」的內容及方法的影響,因此我們可以說,龍樹奠立的「支提信仰」,是大乘佛教在繼貴霜王朝之後,於歷史上奠立的一種新佛教政治傳統。
許多學者事實上已經注意到,佛教在歷史上也如基督教(Christianity)及伊斯蘭教(Islam)一樣,有用自己的信仰奠立其自己的宗教信仰政治傳統。中國著名的歷史學家陳寅恪(1890-1969),在其 1940 年為陳垣的《明季滇黔佛教考》所作的〈序〉中便說:佛教與中國中古的政治活動即有密切的關聯。他如此說此事:
世人或謂宗教與政治不同物,是以兩者不可參互合論。然自來史實所昭示,宗教與政治終不能無所關涉。
現代學者汪榮祖對陳寅恪所說的這些話作有如下的解釋:
所謂史實所昭示云云,即是他見到佛教與中古政治,實有極密切關係。1935 年(陳寅恪)所寫的〈武瞾與佛教〉一文,即此一問題最具體的研究。
陳寅恪在研究佛教與中國中古政治史的密切關係時甚至注意到,佛經記載有佛教政治信仰或「佛教建國信仰」之事。他對其研究中國中古政治與佛教的密切關聯性作有下面的結論:(1)隋文帝、隋煬帝與佛教的深厚關係;(2)宗教與政治之密切關係,僧徒籍武瞾恢復自李唐開國後所喪失的權勢,而武瞾則轉借佛教教義以固其政治地位。(3)他翻檢佛經證明武瞾並未偽造經籍,而係利用舊籍(古案:早期中國翻譯的佛經,有指《大雲經》),曲為比附而已。
陳寅恪雖然注意到,佛教經典有記載「佛教建國信仰」或佛教政治傳統的信仰內容,也注意到,傳入中國的大乘佛教信仰具有佛教政治思想的內容,然他對中國大乘佛教及大乘經典的研究始終還是與其同時代的中國及西方學者一樣,基本上都停留在處理及研究梁武帝(統治,502-549)用佛教信仰建國的情形、隋文帝(統治,581-618)父子發展「佛教建國信仰」的活動,及武瞾(則天)使用北涼(統治,401-439/460)時代翻譯的《大方等無想經》,即《大雲經》,所載的女轉輪王姿態統治中國的歷史。陳寅恪和其同時代的東、西方學者一樣,都沒有進一步的談論或說明,大乘佛教所奠立的佛教政治傳統在歷史上始用於何時及何人所創立,又有哪些大乘佛教經典記載有「佛教建國信仰」的內容及方法。換言之,東、西方學者基本上都知道,除了中國以外,亞洲地區的許多國家直至今日都有使用大乘佛教信仰建國的現象。但這些學者似乎都不知道,貴霜王朝的建國者丘就卻,是歷史上奠立「佛教建國信仰」的先驅人物;似乎更不知道龍樹及其後來的佛教徒,在歷史上也有在貴霜王朝之後,繼承貴霜用大乘佛教信仰相繼創立新的「佛教建國信仰」的活動。
在西方學界中,以美國學者芮沃壽(Arthur F. Wright, 1913-1976)。在其《中國歷史中的佛教》(Buddhism in Chinese History)談論梁武帝的政治活動最受注意。芮沃壽如此解釋梁武帝之所以有「皇帝菩薩」及「菩薩天子」等稱號的原因:
這是一種「新的佛教統治模式」(A new Buddhist model for kingly behavior),而此「新的佛教統治模式」即指「印度轉輪王」(Indian Cakravartin-rāja)的治世法。印度的轉輪王因信佛與法,並以大施者或「大檀越」(Mahādānapatī)作大施以利益眾生,故被認為是如「活菩薩」(Living Bodhisattva)一樣的統治者。
芮沃壽說:梁武帝的「新的佛教統治模式」,即指「印度轉輪王的治世法」。芮沃壽此說不是沒原因。因為「佛教建國信仰」就是一種「佛教轉輪王治世法」。所謂「轉輪王」(cakravartin),乃通稱用宗教信仰建國的帝王。「佛教轉輪王」因此有指用佛教信仰建國的帝王。但芮沃壽將「佛教轉輪王治世法」視為「印度轉輪王的治世法」此事,便有商榷的餘地。原因是,「佛教轉輪王治世法」,並不是印度在歷史上創立的用佛教信仰統治的方法。芮沃壽對佛教「轉輪王」此詞的定義,很顯然的出自其對佛教經典所載的,印度大王阿育王(King Aśoka, c. 268 to 232 BC)以佛教轉輪王的姿態統治印度的印象及了解。故他說,阿育王因做「大施」(mahādāna),而有「轉輪王」及「法王」(dharmarājika)之稱。芮沃壽也完全沒有注意到,梁武帝之所以有「皇帝菩薩」等的稱號,乃因梁武帝用行「受菩薩戒儀式」登上其轉輪王位的緣故,故有「皇帝菩薩」等的稱號。梁武帝的「皇帝菩薩」號,與梁武帝常做「大施」的活動,事實上並無直接的關聯。
西元 4、5 世紀之間,印度的「佛教建國信仰」因非常重視帝王必須經過行「受菩薩戒儀式」,即受「十戒」的儀式,才能登上其轉輪王位的活動,因此在印度,為此儀式及轉輪王用佛教信仰建國的方法,出現了許多《菩薩戒經》及《菩薩戒法》,作為印度帝王施行其用佛教信仰建國的方法及依據。所謂「菩薩戒」,即指大乘佛經常說的轉輪王用以建國的佛教「十善法」或「十戒」(Ten Bodhisattva pratimokṣa)。梁武帝因行過「受菩薩戒儀式」,因此他才能以轉輪王的姿態統治天下。這就是梁武帝在天監三年(504)要與「(道俗)二萬人亦同發道心受持(菩薩戒)」的原因;這也是梁武帝在與其大臣及人民行「受菩薩戒儀式」之後,而有「菩薩戒弟子」、「皇帝菩薩」或「菩薩天子」等的稱號的原因。芮沃壽也注意到,中國的隋文帝也是用佛教信仰將中國南北統一起來的中國皇帝。但芮沃壽始終沒有對隋文帝使用的「佛教建國信仰」作進一步的說明。東西方學者在談論佛教與中國政治發展的密切關係之際,縱然注意到中國中古時期的帝王有用佛教信仰建國的活動,但他們都沒有進一步的說明,「佛教建國信仰」的性質及佛教政治傳統在中國歷史上施行的情形。故其等在解釋中國的中古帝王發展「佛教建國信仰」的情形時,常說不清楚中國帝王使用佛教信仰建國的確實情形。這也是今日許多學者都還不知道中國歷史上有許多帝王曾用佛教信仰統治中國的原因;特別是,中國的史料,如《二十四史》及《二十五史》,就從未正式或清楚的說明中國歷史上有許多中國帝王曾使用大乘佛教信仰統治中國的活動。
在西方學者中,以法國學者戈岱司(G. Coedes, 1886-1969)對「佛教建國信仰」此詞作有比較清楚的定義及說明。戈岱司於 20 世紀初葉,在研究古代東南亞國家如何形成之際注意到,古代東南亞國家的政治領袖有常使用印度教(Hinduism)或佛教(Buddhism)信仰建國的情形。戈岱司稱用印度宗教建國的政治傳統為「印度(教)帝王建國信仰」(Indian conception of royalty)。戈岱司在談論東南亞國家使用佛教信仰建國的情形時,則稱用佛教信仰建國的政治傳統為「佛教帝王建國信仰」(Buddhist conception of royalty)。所謂「佛教帝王建國信仰」,指的是帝王用佛教信仰建國的方法及內容。這種帝王用佛教信仰建國的方法及內容,就是我們今日所言的「帝王用佛教信仰作為其統治的意識形態(ideology)」的活動。這種帝王用佛教信仰作為其統治方法的政治活動,也就是今日西方學者常言的「佛教帝王統治術」(Buddhist kingship)。由於戈岱司所言的「佛教帝王建國信仰」是筆者在本書談論佛教政治傳統的起始點,筆者在本書因此要用戈岱司所言的「佛教帝王建國信仰」,或簡稱為「佛教建國信仰」,作為筆者談論亞洲帝王用佛教信仰統治天下活動的代名詞或簡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