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扎根, 身體如新.心靈永續
養成醫道習慣,是給今生所愛的一封情書。
生活是可以有思想伴隨的,習慣是可以有哲學底蘊的。一個與思想哲學同行的人,將因此而有截然不同的生命抉擇與人生。
世界太艱難,我們必須改變它。心身太脆弱,我們必須強化它。當你在世界的網絡中活著,在關係的脈絡中愛著,可有渴望付出但困窘無力、飽受煎熬卻難能自保的經驗?會不會我們真的需要優先為自己樹立什麼,給出時空去深愛自己些什麼,才有能力應付這詭譎多變、永遠乖離想像的人生?
如果情愛、家庭、工作、財富乃至名位,是樹上之花──那麼,能教繁花似錦的根系會是什麼?倘人間真能有一張隱形斗篷,可以護住心頭不滅的燈,那麼要打造、錘鍊出這麼一張能耐爐火高溫、鐵鎚擊打、霖雨十日、六氣之辨、飢渴寒暑的隱形斗篷,究竟我們在日常生活裡,要如何經由練習逐步織就?
我想要有一棵倒影的樹。畫面上方,是倒影的樹根,根系龐大;下方是樹影、是茂葉、是花果,相較於根系,自然顯得渺小了。
用心呵護「自我」 刻不容緩、責無旁貸
當我們初來乍到這個世界,還沒人詢問:此生你將以何為標的?你想要度過怎樣的一生?就開始了這一趟旅程。我想先說兩個發生在昨天的真實故事。故事中人,是我今生的超級好朋友。
昨天接到A電話的時候,我給震懾住了。難受每週、隨時還與我言笑晏晏的朋友,就在白天的工作行程裡,在未遭逢任何外力的情況下,忽然失去左眼的視力。我無語自問:這樣的症狀真的是在分秒內肇始、發生的嗎?還是其實是在朝暮日夜、時時刻刻,慣於輕忽冷落、漠不關心體況心境的歲月裡,慢慢積累而成?這一刻我想起穴道導引影音課程出版不久,我寄送給這位朋友後的一段對話。
「打開看了嗎?」不知從什麼年歲開始,想送給朋友的,只是安康無恙。
「看了啊!」
「開始練了嗎?」
「練了!」
「那真是太好了,你練了哪些錦囊啊?」
「只練一式,在〈鍊頸術〉裡,叫〈鬆脖常輕一〉。我都忘了謝妳,那天在電腦桌前工作到一半,右邊脖子忽然失靈、動不了,還好想到妳送過我這課程,就趕緊打開來挑一式練,萬萬沒想到就這麼好了,真是太見效了。」
「然後呢?」
「能動了,當然就趕緊繼續工作了呀……」
「你這樣不行!要安排、規劃好,每工作一刻鐘或二十五分鐘,就要停下來做一式、兩式、三式,必須要養成習慣,別再讓這樣可怕的狀況發生!」我從A的反應聽得出來,他並不覺得「一邊脖子忽然失靈、動不了」有多可怕,一下好了,就懶得再鍛鍊了,遑論用心養成慣習。
昨天晚些,竟又接到另位好友B從國外打來的電話,這位朋友的情況讓我感觸更深。兩週前在臺灣我們還在電話裡約定,暑假結束前要去拜訪一位十分景仰的學術前輩。兩週後他到了美洲大陸,致電予我想諮詢的體況竟然已經是直腸垂落肛門外嚴重出血。在電話的這頭,我強烈感受到人在異鄉突然面對自身這般景況,那獨立蒼茫、不知所措的心情。但如此嚴重的腸子外漏出血,真的只是「突然」嗎?我想起曾經有那麼一段時日。
「璧名我能跟妳學太極拳嗎?」朋友B問起。
「你覺得你對待太極拳,有辦法像你對待最在意的學術志業那樣的重視與認真嗎?有,我才考慮。」我還確認再三。
「有!」朋友當時答得果決。
因為這位朋友之前幫過我很多忙,家母因此也認得他。我回家向母親提起,母親說這位學長曾經幫妳這麼多,妳就跟他說,雖然妳不便破例教他,但妳打拳的地方屬於公共空間,他若看了拳譜,便可以在妳身後跟著練習,就像妳對待協助妳教學和研究的助理一樣──這樣妳既沒有違背還不具備太極勁不能對外教拳的門規,也對得起曾經有恩於妳的人。就這樣,朋友真的來學了,可只是很短的日子,其後便不復見。
有一天B途經臺大醉月湖邊,正好遇見打太極拳套的我和身後跟著依樣畫葫蘆的當時擔任我助理的年輕學子。
「你們這麼些人,是不是真的都沒家庭、沒父母啊?要不然怎麼有辦法什麼事不做,天天在這裡打拳呢?」B居然這麼對我說。似乎打太極拳在他的生活、在他的價值判斷裡,不該是一件排序優先的事。
這教我想起小學教室裡垂掛的標語確實是這麼陳述的:「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素來儒家式教育義界下的理想人生正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傳統華人就此嚮往吟鞭東指、血沃中原,一生就向家、國、天下奔赴,朝外揮灑熱血去了。
當下我僅笑對無語,是因朋友B與我懷抱之「道」不同吧──他是飛鳥,我是樹。鍾情莊子的我,反倒想起《莊子.養生主》首段末尾說的:「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莊子告訴我們只需將與生俱來的「身體中心線」、也就是沿脊椎上行的「督脈」,作為行、住、坐、立的準繩,清醒時刻隨時保持這條線的筆直,不駝背、不彎腰、不側傾,如此一來,便能夠保全自己的身體。還說生活中能恪守這點,才容易達成人生目標,也才能具備良好的體能奉養雙親、報答父母恩情,也才有機會活完天賦的年壽,並善待有生之年的一切緣遇。當時我在心底其實是拿〈養生主〉這段話,無聲地回應B,說明我和學生錘鍊「緣督以為經」的生活習慣,其實正符合莊子或說道家主張「返本全真」的訴求,如此反倒容易達成朋友B平日裡最在意的,照顧親人、造福家國的渴望。
莊子剛巧為我們揭露過這兩種不同向度的生命追求:一種是鵬程萬里的有所待於外(「猶有所待」);一種像棵大樹,不斷粗大根幹,好比人不斷富足心身,也就是莊子「返本全真」式的,不管一路你想向外飛到哪裡,絕不輕忽自我內向的提升,比方致力於「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不甘心只成隻不斷向外追尋的飛鳥,更在意是否能是棵札根日深的樹,扎根在生命最原初的心與身,不斷致力陶養心境、鬆柔體況。樹的目標不是外逐,而是歸零、內返。
當夜獨坐案前,心裡多少仍記掛白日裡聯繫我這兩位超級好朋友的境況。想著兩位友人在各自專業的職涯表現,都已屬業界翹楚,而A、B的家庭生活與情感世界,也堪稱圓滿和諧。但是相較於日日夜夜全心投入、勤懇耕耘的事業工作與家庭生活,A、B二位又究竟配比多少「在意」,致力於自我心情體況的升進,抑或生活習慣的陶養呢?
這時我不禁想追問的是,平日對自我心境體能未曾上心的朋友,或是當年大病臨頭、罹癌前的我,真的已經準備好要跟一隻眼睛告別了嗎?抑或真的準備好就要漸漸失去這具與生俱來、相伴至今的身體的使用權了嗎?又是否真的捨得就此從素來耽溺的情感、工作,還有自覺熱愛的家、國、世界裡抽身而出、揮手道別?
捫心自問,回首來時,大病之前的我,究竟為何也鮮少對待「自我」像對待情感一樣地用心呵護?像對待事業或志業般的念茲在茲?
當你忘卻太多當下生命本該前往的地方、本該重視的所在,那麼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恐怕不免在劫難逃地發現:自己已經成一隻被煮熟在溫水鍋中、碾壓在車禍現場的,青蛙。而最教人遺憾的是彼時青蛙猶未清楚知曉,自己究竟是如何輕忽、虧待過「自己」,在已然過往的悠長時光。畢竟在自我價值觀裡,沒有排在優先序位的,便不會花費心力去學習長養、善待。
接著我想起前日上禪柔課老師問我:「妳該坐在自己的坐骨上,知道『坐骨』在哪裡吧?」當下我即刻回答:「知道。」可就在好友相繼來電之日臨睡前,想到平日裡對待教學、研究何等熱情與較真的自己,忽覺對待「自身」實屬輕忽而顯得陌生。便再自問:「關於『坐骨』,妳真的徹底知曉了嗎?」這才取出櫃中整具骷髏一樣的骨骼模型,仔細端詳;又從書架取下西方解剖學相關書籍,把鍛鍊中常需關注的髂骨、髂前上棘、恥骨聯合,在自我身上一一摸透。並微調自身成符合左、右髂前上棘與下方恥骨聯合,剛巧成一垂直平面上的等邊三角形,且再三提醒自己往後坐、立、行走都要注意維持,這才安然就寢。
一分渴望更加真切熱情地理解「她」、觸碰「她」、照顧「她」、擁抱「她」的情懷,就在這接連相繼的際遇裡,油然而生。念及好友,顧影前塵,倍覺保身衛心之事,刻不容緩,責無旁貸,捨「我」其誰?
古今一理: 「不治已病, 治未病」
有一種價值,既來自於古典,也來自於當代,就像伏流一樣,早已在傳統文化的底蘊裡,湧動千年,蓄勢待發;直到與新思潮裡的新價值並現交會,我們在驚豔於當代新價值的同時,才發現它──它的理念、它的原則、它的操作,其實來自於古典,或說只是古典的復刻。
人活一輩子該當追求的目標是什麼?在強調多元價值的時代,關於一生何求是否還可以有「理當如何」可說?在你個人專屬的幸福清單裡,是否列有健康、長壽的項目?當你的生命走到中期、後期,乃至最後一程時,你希望擁有的,是怎樣心、身品質的生活?──我想問的是,什麼是你現下認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這個問題的答案,可不可以不要在死神敲門的當下,才驚覺必須更改?
初讀《莊子》,你肯定會訝異君王見到的莊子竟是:「何先生之憊邪?」(《莊子.山木》)莊子看起來怎麼這麼疲累呀,累到出門匆匆、途次倉惶,連鞋帶都沒綁好。那麼生活裡的你,也感覺累、甚至很累嗎?是身累?心累?還是心、身都感到累?──在過去十年、廿年、卅年,四五十年、或六七十年的春夏秋冬裡,在追求你想追求的那無論是什麼的路上,你是否已經深感疲憊?那麼,你人生活到目前所追求的主要標的,都是在外面的嗎?
外面的多不可控,樓起樓塌的經濟、社會、疫情,容易變心的男人、女人或不再是朋友的朋友,都是無法操控的。莊子於是要我們把多一點在意,放回自己的心、身之上──請問您把心,放回心上了嗎?
2007年我罹癌。腫瘤消失、抗癌成功後,重讀醫書,才發現《黃帝內經》早就說過:「精神不進,志意不治,故病不可愈」(〈湯液醪醴論〉),一個人的精神如果不往前走,身體是不會健康的、疾病是不會好的,再怎麼吃藥、扎針都難痊癒。說明攸關身體健康,「心情」是至為重要的,無怪乎醫家與道家,都極度重視如何「用心」的學問。
向外追索的一生,總想著能成為有用的樹木(「文木」),一生花費多少時間、精力,不惜熬夜、焦慮、失眠,只為具備成就外在功業所需的「有用」才能(「有用之用」),卻也因此換來諸多心病身痛,一如有用之樹被剖開擊破的下場(「自掊擊於世俗者」)。莊子說山中樹木,因為具備堪為人用的良質美才,反使自己遭受砍伐(「山木,自寇」),能燃火照明的燈油,也因為具備如是用途而飽受煎熬焚燒(「膏火,自煎」)。因此生而為人,不斷追求自己能成為更好的工具所充實、具備的才能,到頭來反而害苦自己的一生(「以其能苦其生」)。這樣的一生,多像當代新思潮與新價值所描述的:放棄了原本人人都能享有的Med.3.0的人生。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