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1(節錄)
帶給當下社會啟發的越洋追尋
林育立/駐德記者
走在柏林街上,處處可見越南人經營的餐廳、花店和美甲店。從東柏林郊區的捷運站走出來,迎面就是賣私菸的越南年輕人。在春光明媚的櫻花季,偶爾還可見越南女性花枝招展穿著傳統服飾奧黛在自拍,引起路人側目。
越南人在今天的德國首都無所不在,相當程度決定德國人對亞洲人的觀感。整體來說,柏林的越南人工作勤奮,花店大清早就開門,連商店全關門的星期天也照做生意。
不過,如果仔細觀察,不難發現東、西柏林的越南餐廳河粉口味不太一樣,而且東柏林的越南人與在地居民似乎處在平行世界,彼此不大往來,背後的故事實在很想讓人一探究竟。
我跟本書作者文鈴一樣以記者為業,對臺灣的媒體亂象也同樣感到迷惘,初次見面就有聊不完的話題。她剛抵達柏林的二○一七年下半年,正好是德國社會為上百萬中東難民忙得焦頭爛額、排外勢力趁機崛起的動盪時刻,置身風暴中心,難免對難民融入問題有深刻反思;何況第一次以異鄉人身分在西方社會生活,她不免對身邊同樣來自亞洲的越南人感到好奇。
冷戰年代,德國曾分裂為東、西德兩個國家,各自擁有來自北越的契約工、及以船民身分從南越逃出來的難民。兩德統一後,南、北越人跟東、西德人一樣也有格格不入的問題。相較於美國、法國等擁有大量越南移民人口的西方國家,德國可說相當具有特殊性。
在歐洲難民危機才剛過去、數百萬烏克蘭難民又湧進歐洲的此刻,這本臺灣首見探討德國越南移民的書尤其別具意義。德國一般討論移民融入的困難時,往往聚焦西德一九六○年代起從土耳其招募來的外籍勞工,卻少有人注意當年接納越南船民和契約工的經驗,能給當下不少啟發。
舉例來說,由於同情船民逃離共黨迫害、投奔自由,西德接納了好幾萬的越南船民,可是該如何將這些信仰和文化完全不同的族群融入、同時讓他們保有自身特質?書中舉的「拿撒勒之家」例子就很值得參考。
外界對德國近年接納這麼多中東和烏克蘭難民感到敬佩,卻不知當前針對難民的地方援助網路和免費住處、語言課、職業訓練等配套措施,其實早在當年接待越南船民時就已經摸索過……
推薦序2(節錄)
在困逼與關懷中闖出新天地
黃雋慧/《不漏洞拉:越南船民的故事》作者
和文鈴是在二○一九年透過網路認識,當時她正在籌劃寫作本書,蒐集資料的時候接觸到敝作《不漏洞拉:越南船民的故事》,之後收到她的來信,希望我能引介一些受訪者。記得在全球新冠疫情前,我每年都收到私信提出類似的請求。做過相關專題的人,都能體會尋人過程的艱難,而且很多當事人未必信任陌生採訪者,文鈴能贏得眾多受訪者信任,成功走完整個書寫過程,實在難能可貴。
處理移民問題有如踏平衡木
《誰是外來者》以一九七八年越南人蛇貨輪「海鴻號」」事件作起點,回顧德國朝野應對一路惡化的印支(中南半島)難民潮。當年難民潮震撼西方媒體的程度,從美國CBS(當時為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的長壽新聞雜誌節目《六十分鐘》可見一斑。《六十分鐘 》每集一般分成四個單元,每單元一個專題。一九七九年,《六十分鐘 》採訪隊特地飛到馬來西亞探訪比東島難民營,製作越南船民特輯,整個特輯就占盡四個單元。
在這段時間,聯合國開過兩次會議,協調國際社會聯手化解危機。
西德是其中一個積極伸出援手接收越南難民的國家,政府會依據他們的背景提供相關的德語和技能訓練,盡可能協助重拾故業,令我印象深刻。西德政策背後的核心價值是尊重新移民的過往,而新移民愈快適應和投入社會,對國家的貢獻自然更大,少有國家能如此細心。大部分國家的現實,是新移民都做本地人不願做的工種。民間方面,大報《時代週報》,和美國CBS一樣,派人去馬來西亞比東島實地採訪,更大膽承擔安置難民的交通和語言服務的經費。然而要數德國最突出的舉措,就是募款組織人道救援船阿納穆爾角號,在南海搜救遇險的難民船,發揮強大的行動力和人道精神。
阿納穆爾角號出動以來救治的難民上以萬計,數目可觀,但遠在西德,安置難民的配套很難追上速度,而幾年後,阿納穆爾角號一度要緊急煞停。我們一方面會出於惻隱之心,同情逃難的人,但同時也會矛盾:這收容的門會不會開得太大?興許一些富裕國家有足夠資源安置難民,卻未必充份考慮接納的速率;比如配額十萬人,是一年內全入境?還是分十年接納?接納的速度對醫療等各項社會資源的衝擊大有分別。再者,偷渡往往牽涉到蛇頭、人口販賣這些錯綜複雜、黑暗的操作,很多偷渡客都無證件,或用假證件,有很多令人頭痛的現象要克服。作者再指出,面對持久的難民問題,收容國的政府和民間都要拿出無比的勇氣、行動力和智慧去承擔。我更認為,面對二十一世紀的挑戰,每個有能力的國家都需要預備一些預建樓房(Prefabricated homes),應付突如其來的危機,除了臨時救濟難民,更可用作安置災民或檢疫。
《誰是外來者》其後的章節也不時刺激思考。第二章涵蓋東德在一九八○年代引進的越南移工,越南統一後,因不事生產以及受到多國制裁、經濟蕭條,故透過輸出勞工賺取外匯,這不得不讓人聯想起近日的俄羅斯,因攻打烏克蘭而受到制裁,日後整個局面的布局發展有何異同?
作者也訪問在德國和臺灣的越南移民和下一代,分享種族歧視的經驗及身分認同的看法,移民為免被排擠、被邊緣化,會有意識地尋求主流社會的認可,不時要在不同文化間的夾縫處掙扎。書中的訪問令我想起一個在香港難民營出生的越南青年,他回憶小時候獲得香港居留權後,行動自由了,但母親一下子要在一個語言不通的陌生環境自力更生,深受壓抑,經常抱著他哭,再加上屋內正播放著淒怨的越南歌曲,令情緒更加膨湃,故有段時間他非常抗拒越南歌曲,每次家人一播他就發脾氣,有客人來他就出門,而他就在這樣不時的陣痛中,一步一步成為香港講粵語的一分子……
自序(節錄)
二○一七年九月,我隻身離開臺灣來到德國。
當時我辭去任職近三年的報社記者工作,身懷近十年的新聞採訪經驗,我想掂掂自己的斤兩,挑戰擔任獨立記者,目的地就是自二○一五年因敘利亞戰爭而收容百萬名中東難民的德國。
我想第一手採訪那些在戰火中離開家園、在異鄉重建人生的難民們,面對面聽他們說話,寫他們的人生故事。
就因為這麼簡單的起心動念,我開始著手申請簽證、找房子,最後在一期德文課都還沒上完的情況下,落腳柏林,這個先前我只旅行過一週的城市。
至於為什麼是德國?在我離開正職工作不久後,因緣際會透過網路聯繫上一名敘利亞難民阿里,他原本在首都大馬士革是名專業的工程師,但因為拒絕好友邀請加入塔利班,遭到多次暗殺,只好逃離家鄉。我在電腦的這一頭,聽著他鉅細靡遺述說著逃難的經歷,多次千鈞一髮,甚至在匈牙利的監獄遭獄警脫光衣服羞辱。
那通電話是在臺灣的半夜兩點,整整兩個小時過去,我的手心直冒汗,隨著他講到自己終於踏上德國土地,才終於鬆了一口氣。他在電話那頭笑說,逃來德國的那一天,他在火車上累到睡著、忘了車票放在哪裡,查票員竟然悄悄在他耳邊說:「你是難民嗎?剛到這裡嗎?不要緊,下一站你先下車,但不要出站,避免遇上警察。」這個新國度對難民的友善,讓他至今仍深懷感激。
這是我鑽研難民議題的開端。等我自己也到了德國,陸陸續續寫了多篇關於難民的專題,難民這個詞,不再只有戰火、需要人們施捨的刻板印象。他們有血有肉,許多人雖然背負著逃離家園的創傷,但仍為自己的未來努力打拚,就像你我一樣。
隨著獨立記者的生涯展開,在德國以異鄉人的身分生活,我在難民受訪的話語裡看見自己,聽他們說失語的困境、談人生道路的不確定性。他們不知道多年的等待後是否能得到一紙合法留在德國的居留許可,我當時則是掙扎著在德國只靠寫報導要養活自己究竟可不可行,雖然兩者的命運無法比擬,但同樣對於未來的不確定性,我很能感同身受。
另一方面,我是出了國之後才深刻感受何謂移民。在西方人的主流社會裡,亞裔族群始終是少數,加上臺灣是個多數國家都不承認的小國。因為這樣,我將關注的視野放諸移難民在德國的發展。我想知道,這個社會怎麼看待龐大的移民群體。我們移民,會一直都是德國社會的外來者嗎?我們和他們,有沒有可能擁有相同分量的話語權?有沒有可能彼此的界線,因為彼此多一點努力,淡去一些些?
因為身為這個社會的少數族群,我很自然在路上特別留意亞洲人的身影。在柏林這個大城市裡,不消長駐,就會察覺到越南人的普遍存在。在這裡,越南菜幾乎與亞洲菜畫上等號,越南餐廳、小吃店遍布,甚至有許多店家兼賣越南河粉與壽司,是這裡的有趣特色。
幾乎每個地鐵站轉角的花店都由越南人經營,尤其是東柏林的花店、雜貨店、衣服修改店、美甲店,一進到店裡,店員們彼此都以越南話交談。我自己也好幾次走在路上被亞裔臉孔的路人以越南話搭話,或被亞洲雜貨店老闆詢問是不是來自越南?
同為亞裔的好感,加上龐大的好奇心,我開始查閱越南移民來到德國的歷史。從「為什麼這裡越南人這麼多?」這個疑問出發,我更好奇,為什麼明明街上隨處可見越南人的身影,但新聞或政治討論裡,卻聽不見他們的聲音?
這本書即是從這個疑問出發延伸出的訪談研究。本書分成三條軸線:七○年代末被西德政府收容的越南船民,以及八○年代透過短期工作契約,來到東德的越南契約工(Contract Workers)。這兩大族群是目前德國的越南移民最主要的來源。我在第一、第二章會分別深究探討他們來到德國的歷程,帶給德國的影響,與這個國家的關係。
第三條軸線與臺灣人民切身相關,中華民國政府在一九七五年越戰結束前後,以海軍軍艦、專機等方式,從淪陷的南越接收了數千名越南華僑;一九七七年,由於海漂來臺的越南難民人數逐漸增加,基於人道立場,我國政府在澎湖更興建難民營,成立中南半島難民臨時接待所。
這段史實是中華民國歷史上重要的一頁,記錄著我國曾在援救越南難民上不遺餘力。一般談到難民,會覺得距離臺灣很遙遠,但其實早在四十年前,我們就已經憑一己之力搭了一座橋梁,讓戰火中的人民來到安全的國度。這當中的脈絡會在本書的第三、第四章詳加闡述,並將場景拉回越南華僑最早在越南落地生根的過往古今。
我在開始書寫這本書之前,對於越南移民的認識僅停留在臺灣人一般熟悉的外籍配偶,一直到了柏林才發現這個族群的複雜性,越南因為曾經分裂成南、北越,各自被民主、共產政權統治,和曾經分裂成東、西德的德國,在歷史的軌跡上意外地交會,撞出命運的火花,也是本書一大關注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