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老饕談大廚/劇場大廚王嘉明與他的雜食料理
盧健英
說起來一定不是巧合,1997 年在屏風演劇祭,王嘉明在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簡稱莎妹劇團)的第一個作品就跟病毒有關:《伊波拉―關於病毒倫理學的純粹理性批判》,但除了套用世紀病毒的大帽子,這個戲就是齣不斷拆解文字及語意的凶案推理劇,與伊波拉毫不相干。
2021年來到 COVID-19 後疫情階段,病毒不是遙遠的非洲駭聞,而是全球的日常。即將在今年四度上演的《理查三世》(本次演出劇名為《混音理查三世》),卻受到病毒假期的正面衝擊,居家隔離的日子裡,王嘉明彷彿現代版的生活家李漁,在網路世界裡發展他的閒情愜意,谷歌食材與料理作法、洗衣劑的優劣評比、主菜與酒的配對等等,天將降大任之前先放了大假,除了百分之三十的時間貢獻給視訊教學與會議, 百分之六十的時間都在網路上拼貼有滋有味的生活閒情。
地理系的學院訓練 養成動態的全局觀點
臺大地理系畢業,九〇年代踏進臺灣的小劇場圈,以莎妹劇團為基地,開始一齣齣從旁枝末節發展的實驗作品,與那一代小劇場人從解嚴後衝撞體制禁忌的大主題極為不同,非學院出身的王嘉明活得很日常,很通俗,很隨波逐流。但王嘉明有著王嘉明式的物質「觀看」方式,舉例來說,「蒙娜麗莎」與「一位雙手交握的微笑女子」之不同,產生了王嘉明對經典、常民、傳統不同的想像與玩弄空間。他重要的編導作品:如《膚色的時光》、《殘,。》、《文生 梵谷》、《麥可傑克森》、《李小龍的阿砸一聲》、《王記食府》因此包容了不同年齡層的觀眾在裡面產生源於自身生命經驗的觀看共鳴。
聊起來之後,會發現這位今年剛滿50 歲的劇場大叔(嘉明籲求:「請別再叫我頑童」),基因裡有一套內建的資料蒐集與認知系統,就像他對地理、地圖、環境、等高線、海拔、生態等學科近乎手繪剖析的熱情,完全出自本能一般地應用到他的日常及劇場,「地理系的課程非常廣泛,從經濟、電腦資訊、氣候、科技、交通,全部都要上,一個地方為什麼長成這個樣子,地理系給我一個動態地理解事物形成的模式訓練。」王嘉明說,劇場也是一樣,它不應該只單一呈現文本、身體表演或符號,而是導演如何去建構出一整個空間裡的系統。
也因為這樣的訓練,愈是看王嘉明的作品,愈覺得他以一種近乎工程師的結構概念在處理劇場,2001年初生之犢的作品《Zodiac》從一個自閉殺人犯與人質對話的景框,成功地以心理分析、暴力發展的想像、聲音的設計,加上影像穿梭出的三度空間,創造了宛如迷宮般令人顫慄的劇場張力,這個作品獲得了當年第一屆台新藝術獎十大表演藝術,此後王嘉明聲譽鵲起,他作品中繁瑣,多套的層次設計,成為他此後一系列的風格。
其實沒有劇場可排練的導演,坐在電腦前的模樣跟IT宅男是沒什麼兩樣的,「我百分之六十的時間都在電腦前晃來晃去」,王嘉明說。但與其說是玩,不如說是尋找發現問題的材料及解決問題的方法。如果去理解了「王嘉明」這個系統平日「吃」了些什麼,就更能理解他的作品靈感由來。例如甲骨文,王嘉明從甲骨文認識「幸」,「幸」是象形字,扣住死囚的枷鎖,意指臨死得赦,而「福」則是有拜有保庇的安康吉象;前者帝王所賜,後者老天爺所賜。幸與不幸在一線之間,也在一念之間。
側身滑進微觀的姿態 是他對生活的探求
王嘉明於2000年之後的「常民三部曲」(《麥可傑克森》、《李小龍的阿砸一聲》、《SMAP x SMAP》) 注入了甲骨文的解字概念,從九〇年代的流行文化與常民語言,翻炒出一道道輕鬆、好笑、諷刺又感傷的「幸福」的時代記憶,有時如煙火般華麗,有時盡已成灰燼。
「我大部份的作品都源自命題,透過某種深入問題的方法,找到解決方案。」2013年的《膚色的時光》,這部誠品藝術節的委託作品,「我一開始接到的命題是都會愛情,引不起我太大的想法,但我非常想做雙面舞台,兩邊的觀眾同時觀看不同的故事發展,但兩邊時間要等分,很難。」王嘉明其實做了一個集結謀殺與推理的愛情故事,在當時的誠品小劇場裡創造了臺北文青集結傳揚的高潮口碑,並獲得台新藝術獎年度大獎,他至今談起還有玩弄成功的呵呵笑聲。
談到經典,莎劇跟崑曲在嘉明心目中具有同樣的「當代性」份量,尤其在幾齣崑曲劇目上(《南柯夢》、《西樓記》、《繡襦夢》)都比較少見他在舞台上的細刀切分,翻轉時空,「因為崑曲的舞台系統,從空間、身段、到聲音都已經非常強大」。但莎劇留下的文本卻經常具有開放性,特別是在人性與權力之間的辯證上,讓活躍而充滿偵探性格的導演們,得以去思考平行與隔空的各種翻案版本。
四度搬演《理查三世》 並非只為了翻案
《理查三世》原本是在北藝大給學生功課的作品,2012年一則新聞,在英國停車場尋獲的骨骸,經考古學界42個月的研究之後,翻開了充滿竄位、偷情等各種考古界對歷史之河的辯論。王嘉明當然也是這則新聞的挖礦人,但這一則新聞帶到課堂上之後,成為訓練學生思考如何執行創意的過程,「莎劇其實是很通俗,很商業的,從第一句台詞,第一分鐘如何定位觀眾,他有各種層次的時間感設計,讓觀眾按照時間進入。但太多創作者花太多時間在靜態概念、意義上,其實從概念到執行中間的落差是學習上最關鍵的。」
王嘉明認為劇場是個非常需要職人精神的地方,他以《理查三世》為例,掏出一張長長的手繪舞台時空結構表,長達105公分的結構表,像老榕藤幹一般長出包括劇本幕、時間、空間、影像,甚至於到歷史事件的參照,並且隨著進入排練之後與演員的交叉,長出更多長度,就像交響樂譜一般,各有章節。他的認真藏在他的不認真裡,「其實我是很保守,而且古典的,不是玩出來的。」
事實上《理查三世》四度上演,王嘉明至少發展出三種以上不同的劇場形式,即將於臺中國家歌劇院演出的版本,說書人由原來的謝盈萱改為莫子儀,光是一個性別的更動,牽涉到聲音與身體的表現,就使得戲劇裡的個性、權力的解讀長出新的設計空間。王嘉明的《理查三世》從第一版就不是為翻案這位國王,而是從重構聲韻、話語權的變動複製了當代人接收訊息的狀態,而歷經疫情,習慣數位溝通的新觀眾在這樣雙簧式的後現代表演裡,會不會有新的共鳴,這是還沒有演出就讓人興奮的期待之一。
*本文轉載自臺中國家歌劇院《歌劇院時刻》2021年9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