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寫作本書的理由如下:曾經有一段時間,我感到極為厭煩。然而,真正讓我明瞭這個主題的重要性的,是一位摯友因厭煩而死。我瞭解這一點後,不得不同意韓波(Rimbaud)的說法:「厭煩不再是我的愛。」(注 )厭煩不再只是無害的心態或微不足道的痛苦。韓波抱怨「煩得要死」(注 )──後來,這句話反覆出現在無數的流行與搖滾樂曲中,從基基阿林(G. G. Allin)的《煩死人》(Bored to death)到流行尖端樂團(Depeche Mode)的《做點什麼》(Something to do)──但現在這句話不再是單純的抱怨,而是突然成為眼前的現實。這些歌曲也成為反映我們生活的原聲帶。我相信,這種經驗不僅局限在緊密的朋友圈內,也指出我們當代文化整體的「意義」的嚴肅問題。要考察厭煩這個問題,必須試著理解我們是誰,以及我們如何適應當下這個世界。我愈是思考這個問題,愈是理解當代文化似乎使人萌生更多厭煩。我們生活在「厭煩」的文化中,而《最近比較煩:一個哲學思考》一書正是我試圖與這種文化共處的小小嘗試。
從學術的層次來說,我的寫作動機源於對當代哲學的不滿。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把當代思想描述成穿越毫無人跡的世界。(注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厭煩是人性──太人性的。
這本書原以隨筆的形式寫成,在寫作當時,我正計畫休假。我原想在結束漫長的研究計畫之後,放鬆一下什麼事也不做。然而,這是絕對不可能達成的。顯然我無法什麼事都不做,所以我想最好還是做點事,因此才寫了這本書。
在大多數情況下,對於那些折磨我們的事物,我們不會發展出完善的概念來解釋它們。事實上很少有人深入思考厭煩的概念是什麼。通常厭煩是塊空白標籤,只要諸事不順就可貼上。厭煩是生活上顯而易見之物,而非系統思考下的產物。即使如此,我們還是可以試著針對厭煩發展出某些概念,以便深入理解打擊我們並使我們感到痛苦的厭煩究竟是什麼。本書試圖發展這些想法:什麼是厭煩、何時產生厭煩、為何產生厭煩、為何厭煩使我們痛苦、厭煩如何使我們痛苦,以及為何厭煩無法以意志行動加以克服?
不過容我這麼說,雖然本書主題完全集中在我們與厭煩的「關係」上,但這不表示厭煩是人類存在的唯一面向。我無意將生命完全化約為厭煩的表現。
為研究的主題找出正確的形式,這一點很重要。我曾經讀過一篇以愛為主題的哲學文章。在讀過幾行之後,出現這樣的陳述:「鮑伯愛凱特,若且唯若……」。看到這裡我就讀不下去了。這種形式化的取向不適合處理愛這個主題,因為這種取向很可能完全無法捕捉到實際現象。所以在本書中,讀者不用期望會有這種陳述出現:「彼得感到厭煩,若且唯若……」。如亞里斯多德指出的,我們無法要求所有主題都能做到同樣的精確,但也必須達到主題本身容許的水準。厭煩是一種模糊、多樣的現象,我認為最適合用來考察厭煩的形式是長篇隨筆,而非嚴謹的分析論文。因此我想呈現的不是連貫的論證,而是一連串速寫,希望這麼做能讓我們更深入理解厭煩。既然厭煩的現象如此多樣,跨學科的取向有其必要。因此我廣泛引用各個不同學科的文本做為考察的依據,如哲學、文學、心理學、神學與社會學。
本書分為四個主要部分:問題、故事、現象學、倫理學。首先,我將廣泛陳述厭煩的各個面向,以及厭煩與現代性的關係。其次,我將致力呈現與厭煩相關的某些故事。這部分的中心主張在於,從歷史角度來看,浪漫主義構成理解現代的厭煩最核心的基礎。在第三部分,我把焦點放在馬丁.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對厭煩進行的現象學考察。而在第四部分,我將討論人們可以對厭煩採取什麼態度,以及人們何以「不該」採取這些態度。這四個部分彼此有著鬆散的連結,不過各部分也可獨立閱讀。
我嘗試以非學術的風格來進行寫作,一方面因為厭煩是許多人具有的經驗,另方面我想讓本書讀來淺顯易懂。儘管如此,某些文字仍需花點時間才能理解,原因很簡單,因為厭煩有時就是難以理解。在寫作的過程中,朋友與同事給予我許多寶貴的評論。我感謝他們的幫助,此外,也感謝他們這段時間忍受我談話的內容完全圍繞著厭煩這個主題。我尤其感謝St?le Finke、Ellen-Marie Forsberg、Anne Granberg、Helge Jordheim、Thomas Nilsen、Hilde Norrgr?n、Erik Thorstensen與Knut Olav amas詳細評論了打字草稿。
後記
在〈前言〉中,我曾提到本書比較像是一連串的速寫,而非可以得出結論的連貫論證。那樣的結論會是什麼?人生是令人厭煩的?確實,生命通常「是」令人厭煩的。每個人受厭煩折磨的程度各自不同,生活上完全不受厭煩之苦是不可能的。如果厭煩的打擊極其猛烈,人們將不可避免被引領到存在的臨界點上,進而對自身的整個存在的本質產生質疑。
本書將厭煩視為現代性現象,這種作法可能讓讀者以為我想說一則與世界或歷史的衰頹有關的故事。但事實並非如此。我不認為自己可以比較歷史各時期的優勝劣敗,我的用意只在強調厭煩是現代性的主要問題。隨著傳統意義結構的消失,厭煩變得日漸普遍。在現代性中,主體從傳統中釋放出來,它必須為自己尋求新的意義。現代的自我藉由各種不同的逾越來追尋意義,但每經歷一次新的逾越,就益感失落。這些現象可以從《威廉?洛威爾》、《美國殺人魔》與《超速性追緝》的分析中看出。現代的自我相信,意義的獲取可以藉由逾越自我以及將所有其他可得的意義均據為己有而實現,但這使厭煩與意義的欠缺兩者到了最後幾乎完全一致。
個人意義指個人獨具的意義,以及光憑它便足以賦予個人生命意義的意義,但這只是美夢一場。我們可以窮盡一生等待個人意義,但它永遠不會出現。這正是貝克特遭遇的問題。但沃荷讓我們瞭解,個人意義的需求永遠不可能根除。於是,我們似乎身處於一個被無助地丟回厭煩的處境中,彷彿我們只能在厭煩與一連串取代厭煩的「有趣」事物間做選擇,而後者終究會帶領我們回到原先的厭煩中。然而,我們別忘了,即使厭煩無處不在,它依然只是存在的一個面向;而且我們不應將事物化約為只能表現為煩人或有趣。
厭煩並非如海德格所想像的,指向了隱藏的偉大意義。厭煩源自於意義的缺乏,但這種缺乏並不能保證必定有事物可以填補。從海德格的觀點來看,厭煩本身可以獲取意義,因為厭煩只要確實變得深刻,就可以促成極大的轉變,產生另一種存在的模式:關鍵時刻。但貝克特認為,關鍵時刻一直無限地延期。關鍵時刻(生命的真正意義)只能以否定形式出現,亦即闕如;至於一些微小的時刻,如愛、藝術與狂喜,則不可能長久。首要的麻煩,在於我們要怎麼接受生命中只有微小的時刻,而在這些微小的時刻之間,生命留給我們的又是大量的厭煩,因為生命不是由時刻組成,而是時間。然而,偉大意義(Meaning)的闕如並不會使生命的一切意義盡皆消散。片面專注於偉大意義的闕如,只會使人忽略其他意義的存在,以為整個世界完全塌陷成瓦礫堆。深刻厭煩的一個源頭,是我們企盼大寫的意義,卻只能被迫將就於小寫的意義。就算世上沒有大寫的意義,小寫的意義依然存在──厭煩亦然。我們必須接受厭煩是個不可避免的事實,是生命本身的重力。這不是什麼偉大的解決之道,因為厭煩的問題不會有這樣的解決之道。
推薦序
厭煩與生之困難 李家沂
厭煩,一種很日常性的情緒樣態。大概每個人或多或少總會在某個時刻,對某事或某人感到厭煩,對自己或世界感到厭煩,甚至沒來由的就是覺得厭煩,厭煩不知到底是針對什麼,或為了什麼而感到厭煩。
當然,這樣的時刻其實沒有想像來得多。畢竟當代社會的生活經驗告訴我們,通常聽到的例子,反而是事情多得做不完,忙得時間不夠用,根本沒空厭煩。若再考慮當代科技架構下,情報資訊的滲透,與消費媒體的氾濫,簡單來說,想要殺掉不論空出來再怎麼大片,那迤邐緩移的閒賴時間,不乏無事可做,也不會無法可想。反倒是殺時間常殺到沒時間。要長時間停留在厭煩情緒裡,反而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反過來看,這樣子瘋狂的想盡辦法去殺時間,像是透過不同科技媒體的形式,尋求更強更刺激的麻藥配方,以電擊活化要死不活的閒時,或讓時間消逝於無形,或許正揭露了,我們其實不斷在逃避自己時間性的存在裡,一種非常根本的厭煩狀態。就像我們不斷用語言建構意義,是因為要一直逃避去面對語言系統根本的無意義性。就像我們總是把死亡看作身外之物,這樣才能夠逃避生之困難的焦慮。
如果?哲學家有什麼異於常人之處,大概就是喜歡這樣反過來看。至少德國哲學家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是如此。他對於人存有樣態的現象學考察,大抵便是從日常生活裡,隨處可見卻常遭忽略的一般感受性出發,由此漸層深入人的存有、世界本身,以及身處這個世界其他的人與事物,這三者結構上的關係。
若簡略言之,這個關係是建立在我們生活實踐裡的關切之情,因為這樣的關切介入,世界所以是一個世界,而裡頭的他人與他物,也才取得了這個世界的屬性。但也因為世界裡早有他人與他物,也早已是一個世界,我們必然需透過生活實踐產生的關切介入,才取得了存有的位置與意義。這三者,對海德格而言,是等質齊觀,無所謂主從或先後。
但問題是,我們介入世界的關切之情,卻伴隨著危險,會讓我們深陷世界他人他物構築的意義網絡,會過度安於日常性,而忘掉了存在的根本樣態,乃是所謂的「在彼」(Da-sein,本書譯者譯為「此在」),而非「在此」,非僅只是在這個世界,在當下在這裡,而更是在彼時在那裡。或許這兒有些宗教暗示,但海德格對於所謂的來生來世,倒是沒有太多關切。德希達(Jacques Derrida)所謂無關乎宗教組織或宗教信仰的宗教性(religiousness without religion),應是比較貼切的說法,點出了「在彼」的時間性樣態。
但要如何記起來「在彼」?其實無須藉助理論思辨,日常生活的感受性已有入手之處,只是我們都太快忽略也太急於逃避。其中兩種感受性是海德格考察的重點,一是(對死亡的)焦慮,二則是厭煩。簡單來說,若能夠不急於弭除焦慮,不急著亂殺時間,在這兩種感受性裡停得夠久的話,我們瞬間切斷了與世界日常性意義的連繫,被留置於一片荒原,但在這莽莽之中,人的可能性才得以顯現。於是我們瞭解到存在不是只有在這裡在此刻,只有這個可能,而是可以在那裡在別的時刻,可以有其他更多的可能。也因此,人可以(暫時)脫離世界性時間向度的禁錮(temporlaized),不受制於已經藍圖化的未來(future),而讓時間起跑(temporalizing),跑出未來的向度(the futural)。存在的自由,人的自由,也於此瞬間顯現。
但沒有人?,自由是快樂的。自由永遠都是一種重擔,都是生之困難所在。
這個「在彼」的荒原,是拋棄了浪漫主義的自我概念留下的榛莽。人之所以自由,正因為沒有所謂的自我,沒有世界性日常意義的自我。只有拋棄了對這種自我的信仰,才能回返自由。就這點來說,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所謂當代思想乃是穿越毫無人跡的世界,是對的,如果這裡所謂的「人」,是有自我的人。海德格哲學的破壞性,也奠基於此。
史文德森(Lars Svendsen)《最近比較煩:一個哲學思考》(Kjedsomhetens filosofi),對於厭煩的考察可以說比海德格來得多,但也來得少。史文德森自敘無意進行繁複的哲學論證,而以隨筆形式從文學、哲學,甚至神學,以及流行文化領域,交互參照,出入往返,來描述厭煩的文化現象。這是比海德格來得更多之處。畢竟海德格雖認為「詩」與「思」為一體兩面,但著作中除了對幾位詩人作品稍有著墨外,少見豐富的文學文化文本探究。而且海德格解詩,通常是越解越神祕,讓人是越讀越糊塗。史文德森這點便做得很好,特別第二章裡,處理《美國殺人魔》(American Psycho)和《超速性追緝》(Crash)的部份,頗有驚豔之感。前者套句作者談海德格時的用語,很有「將原本卑微、骯髒、痛苦或邪惡的事物重新改寫成宏偉事物」的味道,後者則是貼切的觸及人對於科技(器械)的依賴與迷戀,其中暗示的厭煩與虛無狀態,相當具有時代的迫切性。
但比海德格來得少之處,自然是第三章處理海德格對厭煩的考察這部份,或許限於篇幅,略嫌簡略,且受隨筆形式影響,點與點之間,跳躍得有些厲害。第二章相對來說,篇幅較長,處理得也較為完整,閱讀起來很是精彩。海德格對於厭煩的論述,是他於一九二九年至三○年間的課程講述內容,成書後近九十頁之多,本就不易予以簡述。史文德森這部份,寫得有守有據,可適切作為進入海德格這部份想法的踏石,但仍很推薦閱讀海德格原本的講稿。畢竟海德格授課,是出了名的語言魔術師,常領著學生從一般性的日常經驗出發,卻把人帶到了會昏頭轉向的意想不到之境,因此閱其稿,多少可親炙這種趣味之處。而且上課畢竟不是寫書,讀起來也親切許多。相較之下,史文德森這部份,反較艱澀。
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在《物理與哲學》(Physik und Philosophie)書中,談到當代量子論對於基本粒子的瞭解,最終觸及一個根本的問題,要如何描述原子?如何能夠描述原子?數學符號的構式,最後導出的是傳統邏輯論的不足,而語言本身的不確定性,卻呼應了描述原子或基本粒子時,必然得出的結果。這些基本物質,並不比一般日常生活裡的種種現象來得更真,它們並非真實的事實或實存。由這些粒子構築的世界,只是可能性與潛向性的世界,並非一個比較真實的世界。
如果像原子這種一般以為不應該有任何模糊曖昧之處,而且似乎可以付諸精確觀測的物事,最終都如此難以描述,更何況不屬於概念理則範疇的厭煩之情。史文德森《最近比較煩:一個哲學思考》,撇開其不願步隨傳統哲學論述形式的哲學性宣示,的確是一則不會令人不滿意的漂亮嘗試,嘗試去描述厭煩,並證明厭煩是能夠描述,而且應該要去描述。因為厭煩,就某種程度而言,乃是人與世界,以及與世界裡的他者,重要且根本的接觸介面。
本文作者為交通大學外文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