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厘頭背後的道理
《戰國廁》是【相聲瓦舍】近十年來最受歡迎的作品之一。當時這個創意的起因,是發現一位成年的朋友,對歷史異常生疏,我立志要為年輕人寫一篇長段的相聲,串聯荒唐故事,精簡素描中國王朝更替。我和少卿聯手寫,作品完成沒取名字,我原本想叫它「屎記」,遺傳學博士李宣萱順口一句戰國「廁」,她贏了!
從相聲的傳統觀念來檢視,這個長達一小時的段子篇幅過大,幸虧,最初我就不是以相聲的規格在思考,而是借用相聲形式,並且在「貧窮劇場」(poor theatre)的美學觀照下進行創意,所產生的一齣獨幕劇。
一桌二椅,典型的中國傳統戲曲劇場的儉約模式,兩個演員,一位主述,一位幫腔,核心第一層「自覺」,從自身成長經驗出發,談眷村生活的特色,並同步虛構一個場景,「影劇六村」;外環第二層「敘事」,以「借用諧音」為骨幹技術,素描中國王朝更替的歷史,並扭曲成「影劇六村」的實況;第三層「代言」,敘事中的人物言行,隨時「跳進去」扮演。
《戰國廁》(中國封建史)後來衍生成一套連作:《八街市場》(中國近代史)和《十八層公寓》(台灣當代史),還曾經印成一本合輯,《影劇六村惡傳》,我將它視為自己的精神自傳,本書也將這三段收錄進來,稱為「本傳」。
然而我察覺,《影劇六村惡傳》裡面欠缺「中國上古史與神話」。
皮蘭德婁(L. Pirandello,1867-1936,義大利人),代表作品《尋找劇作家的六個劇中人》,在劇場裡的「後設」(meta-fiction),從形式上來說,就是「戲中戲」或「敘事中的敘事」;布萊希特(B. Brecht,1898-1956,德國人),代表作品《四川的好女人》,主張「史詩劇場」(Epic. Theatre),推倒寫實戲劇的「第四面牆」,在表演中活化「敘事」、「代言」的層次;貝克特(S. Beckett,1906-1989,愛爾蘭裔法國人),代表作品《等待果陀》,以細瑣而精準的思維、語言,撥開傳統話劇的圭臬,開啟新世代的劇場大門,後世也將他的作品,歸納為「荒謬主義」(Absurdism)。
三位以戲劇作品呈現思想的哲學家,是我的精神導師;而三位大師最關鍵的共通處是:他們的作品都是喜劇,接下來的追隨者也佳作頻頻,將傳統戲劇特重悲劇的美學觀點,轉移到平衡認知喜劇,人類進入喜劇時代。
相聲的好處在於其喜劇的本質,人們愛聽愛看,卻不會當真,雖以歷史為題,且為了喜劇效果而重度扭曲真相,但不會混淆視聽,觀眾從一開始就知道那是「假的」。多年來,從欣賞者角度所回饋給作者的話語中,提及最多的就是《戰國廁》,更有許多家長表示,子弟們因為這套相聲,引發了對歷史知識的興致,趣味的謊言,觸動他們去探索真相。
【相聲瓦舍】二十歲生日,怎能不提「影劇六村」?因此,我寫《戰國廁.前傳》。作品裡的「影劇六村」完全是虛構,雖然台灣有同名的眷村,卻並非影射。在《戰國廁.前傳》裡,走出了「影劇六村」,來到左營北站的另外七個眷村,通稱「北站七村」,簡稱「北七」;「北站七村」舉辦一次盛大的烙餅大賽,簡稱「烙賽」都會說這兩句台語吧?
《北七烙賽》是前傳的主要篇章,並且,刻意不太重視「借用諧音」的技術,而是請出家喻戶曉的《鎖麟囊》,做為故事的糖衣,把重點放在了「態度」上,劇中一段台詞:
「我媽常說,剛從大陸來台灣,吃不慣台灣的東西,聽不慣台灣話,看不慣台灣人。但是,會照顧你的,也是台灣人哪……雖然到了今天,還有一些怪怪的人,喜歡劃分本省外省、本土外來,但是更多善良和氣的台灣人,早就接納了從任何地方來的其他人。」
這是我感恩的肺腑之言,是我創作的目的,也是俗稱的「戲膽」。
談到眷村,在某種程度上,就是我的自傳,但又如何站在少卿和士偉的立場上,為兩位搭檔寫自傳呢?
1999年,《戰國廁》寫成的時候,搭配演出的另一個段子是《台灣原人》,2001年,搭配《八街市場》演出的另一段是《檳榔阿媽》,兩段以台灣原住民為主題的相聲,都是少卿主導下的創意。宋少卿的身體裡,流著二分之一的阿美族血統,因此,一提原住民,就是少卿的自傳了。我們是二十年的搭檔,他會怎麼說話,全在我掌握之中,我能用他的心,寫他的傳。
參考達悟族意見領袖夏曼.藍波安的文學著作,寫成《飛魚王》,直接把山裡來的少卿,丟進蘭嶼的海中,夏曼.藍波安甚至也成了劇中角色,這篇假手於我的「自傳」,少卿本人很喜歡。
士偉的「傳」,對我是重大考驗!
黃士偉參加【相聲瓦舍】也七八年了,他和少卿是高中同學,我們三人更是同一所大學同一個戲劇系畢業的,熟,不在話下。但是,對士偉而言最具代表性的話題,卻對這個在文化層次上進步不夠快的社會而言,並非所有人都能面對。我捫心自問,有什麼資格在創作時吐露他人的私領域呢?
《想樂》是我所寫的最超過自己經驗範圍的相聲段子,一個圈外人試圖從自己筆下,流露自然而然的同志觀點,我不怕觀眾不理解,卻很在乎士偉會不喜歡。
還好,多年來在士偉的調教下,我和少卿從「懂得理解」,已經進化到「理所當然」。《想樂》尊重士偉的意見,進行過一些明顯的修訂,被放在一開頭,接著少卿巧遇《飛魚王》,下半場盛大舉辦《北七烙賽》,笑聲的背後,更期待觀眾對我們「傳」的領會。三個「傳」,有一個共通的特質——「邊」;或我們清楚地說,都是「邊緣話題」。
相聲藝術發源自清末的北京,不是台灣土產,乃是隨著人的遷徙而移入,語言形式、話題意涵,對台灣本地而言,都屬於「邊」。相聲從底層群眾生活而生,卻逐漸精緻化,邁入藝術殿堂,從「底」而「邊」。
《北七烙賽》的主題是「眷村」,此乃台灣本地特有的生活聚落,進入二十一世紀,正在急速消失中,少數人的經驗、少數人的記憶,當然是「邊」。
《飛魚王》的主題是「原住民」,原是台灣主體生活方式,卻長期被漢人的社會組織、價值觀衝擊、稀釋、淡化,維持典型部落生活的原住民,數量少得可憐,是典型的「邊」。
《想樂》的主題是「同志」,還用多說嗎?「邊」。
社會學領域有所謂「次文化」(subcultures),人類學領域有所謂「他文化」(other cultures),當代文化人類學家喬健教授主張稱之為「異文化」,並長期致力於社會底邊階級與生活的研究探索。我對相聲藝術誕生於底層、成長於邊緣的看法與論述,與喬教授不謀而合,也應邀在他主持的異文化學術研討會發表論文,闡述觀點。
並不擔心自己身處邊緣,要緊的是,我們是否真的致力於文化。
上回,張穆庭為《鄧力軍》寫了四首歌,獲聘為【相聲瓦舍】音樂創意顧問,他又寫了兩首來。《長城》貼合這齣戲的情境,由我主唱,擔任本劇的主題曲,並延伸發展成一套情境音樂,提供觀眾們在等待開演與中場休息的時候聆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