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史探微（聯經50週年經典書衣限定版）

自序

歲暮天涯，時覺岑寂。忽然接到聯經出版事業公司寄來的《國史探微》全書分頁校樣，知道此書不久可以問世，為之一喜。

 

此書共收我的論著十四篇，原作都是英文（只有第二篇附錄「朝代間的競賽」是中文原作）。聯經公司分請六位學人（大名見後）給譯成中文，又請人校閱過，今年七月下旬，我來台開會（院士會議）得以抽暇看過全部譯稿，很欣賞譯筆之忠實暢達。我除了對各位譯者深致謝忱之外，只建議了很少數的小修改，並且增加了若干條按語補註。現在重新校閱，發現全書三百九十幾頁，文中只有二十幾處需要改動，足證聯經各位先生編輯校印之認真，可敬可感。在附錄又看見為我特別編制的中外文著作目錄，已經十得其九。多費清神，統此致謝！

 

聯經公司選定這十四篇論著時，曾同我的摯友余英時教授（耶魯大學史學講座）商量。書名《國史探微》大約也是與余教授商定的，意兼嘉勉。我喜其簡潔，欣然同意，中國人治中國史，自然是「國史」。「探微」可譯為力求深入，探索精微，是撰文的目標主旨。能達到幾成則不敢說，友人厚意勖勉，自應致謝。

 

十四篇的排列，大抵依照論文的性質，以類相從為序。第一篇中國的世界秩序（邢義田譯）。第二篇朝代興衰芻論（陳國棟譯）包羅較廣。第三篇作息考（梁庚堯譯），第四篇女主考（林維紅譯），第五篇人質考（張榮芳譯），第六篇明代地方政府（張永堂譯），這四篇是社會史政制史。再下六篇（即第七至第十二篇）是經濟史（陳國棟譯，連前共譯七篇）。末後第十三、十四篇是史學史（張榮芳譯，連前共譯三篇）。各位譯者下筆都很細心。對各篇引用的文字，尤其是要轉回中文時，費時查對，不厭其煩，對讀者大有補益，我深為感激。

 

關於這十幾篇寫作之因緣，問世之先後，想補充幾句說明。第一篇中國的世界秩序，是為了費正清教授（J.K.Fairbank）主持的一個專題討論會寫作的。會在一九六五年九月，論文集由費教授主編，於一九六八年印布。卷首有一扉頁說是全體撰寫人獻此書與哈佛燕京中國史講座教授楊聯陞。我受寵若驚。回想在會中可能說話太多，有時近於講演。但如《蕃番藩》三字用法之同異似不能不論。第六篇明代地方政府，是為了參加賀凱（C.D.Hucker）教授主持的明代政制討論會，時在一九六五年八月，論文集則在一九六九年印行。這一類的討論會，前後參加過六次。每會都有十幾篇論文，共同講評，頗費心力。這一年八月九月連續開會，當時情緒亢奮，健康可能已受影響。近十幾年有邀請的唐史會、法律史會、道教史會，都辭謝了。

 

第三篇以下，除了第六篇與第十四篇之外，都曾在哈佛亞洲學報（簡稱HJAS）發表。後來分別收入我的兩部論文集：即《中國制度史研究》（一九六一），與《漢學散策》（一九六九）。論著目錄沒有分列各書所收單篇文字。制度史研究共九篇，皆見於HJAS，《漢學散策》共十四篇，分見於HJAS及通報各處。

 

本書第十一篇發表最早。《晉代經濟史釋論》是我的博士論文《晉書食貨志譯註》的引言。論文是魏楷（J.R.Ware）教授指導的。一九四五年冬交入，一九四六年二月成博士。因魏教授是HJAS主編，一九四六年即已印出。他認為我的論文雖堅實而有時太拘謹，很少斷語推論。此題確尚有不少可以發揮之處。但我當時還是學徒，豈敢放言高論。次早問世的是第十三篇《二十四史名稱試解》，曾在美國東方學會（AOS）宣讀大旨，在一九四七年HJAS發表。朝代興衰，作息考的文也曾在各學會的年會用近十五分鐘乃至半小時發表節略。記得陳榮捷教授在會後曾勸我多批評西人濫用的朝代循環論，所以後有《朝代間的比賽》補充，尚有餘藴。

 

第十四篇唐至明代官修史學是一九五六年在倫敦大學舉辦的亞洲史學史討論會特邀撰寫的。此會規模不小，中國史有英法德荷各國的漢學家撰文。美國只請了拉提摩（Owen Lattimore）與我，而我又是唯一的華文撰文者，在會中不免說話稍多。有一次會後，倫大的老西門教授（W.Simon）笑用中國話對我說：「你是盟主。」我說：「那可不敢當。「大會也請了法國漢學泰斗戴密微教授（Paul Demieville）戴老不能來，只補寫了論章學誠一文，很多精彩。若戴老來作盟主，可以當之無愧。大會中國史日本史的論文，合為一冊，題為《中國與日本的史學家》（Historians of China and Japan），由畢斯雷（W.G.Pulleyblank）兩教授合編，一九六一年出版。但在此之前，有些文章已用德文譯出，我那一篇見Saeulum VIII,Heft 213.（196-209）

 

第九篇公共工程（興建考）是一九六二年三月在巴黎法蘭西學院（Collegede Flance）用法文作的演講。這是戴密微給我的安排的殊榮。學院規定必須用法文（巴黎大學可用英文），每周一講，共講了四次（那一個月作為客座教授），聽眾不少，行家很多。我的法文不夠，寫了英文稿，請侯思孟（Donald Halzman）博士譯成法文，戴老親自改定。讀音請吳其昱博士指點，時時練習，幸未辱命。四講之後，有當地東方學者數十位自費合請在美術館設宴作賀，盛意可感。又以戴老的安排，把四講印成一本小書Les aspects ecommiques des travaux publics dans la chine imperiale, quatre conference（法蘭西學院，一九六四）。英文稿則直到一九六九年因戴老給我的《漢學散策》作序時提起才決定收入。今日中文稿得以問世，而戴老早歸道山，請益無從。碩學盛徳，令人追懷不已。

 

楊聯陞 美國麻州阿令屯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