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珠玉/藍天和白雲
多年不見,走向他,心頭複雜。既是琢磨,第一句話該說什麼;也是忐忑,第一句話會被說什麼。
我開始上班的那個年代,有些人會進行職場專業以外的學習,不似現今多為考證照成為斜槓之人,通常我們是抱有培養興趣的理想。我的決定是學畫。當時繪畫的媒材並不多元,教課老師是水彩畫者,對並非備考美術科系的初學者不要求磨練素描技巧,於是第一堂課老師就說,妳畫風景。
立起一幅鄉間風情的水彩畫,老師要我站到畫前,想像自己到現場進行寫生。他先示範,第一步吸飽足量水分的大水彩筆將畫紙全張壓輾,接著讓畫紙左傾右斜、打平,前傾後仰、打平,水分已在紙上均勻分布開來。濕潤過的紙張立時顯現出不等閒的模樣。
調色盤分格裡顏料有八、九種,「看到沒?蔚藍的晴空有藍天有白雲。」老師握在手中的水彩筆指向範本畫作,那麼一說隨即就讓彩筆的毛頭按沾一種顏料,稍轉一下筆桿沾第二種,再小旋轉,再沾,約略四、五種顏料上了彩筆,在飽滿的水中混融。飽含顏料的彩筆在畫紙上按捺、滑行,按捺、滑行,藍色系彩料踩著輕輕的步履跟著水粒子渲染開來,履及處給藍天,履未及的空間則留給白雲。接著老師示範花叢、植栽如何投影於水中,田裡的土埂又是怎麼高凸起。第一堂課返家途中,我想著的全是那一片藍天白雲。
接下來的習作,是不斷練習顏料調配和水分的掌握。「天空是最好的辨識官。」老師說。只是,好幾個月過去,我仍無法讓自然的天空上抹到畫紙。我常用餘光看身旁盯著我作畫的老師的眉頭,一回比一回鎖得深。
那天終於到來,想必原是負責要鼓勵我的言語撐持不住,墜了下來換成為失望之語:「妳老是悶著頭定站不動,局限自己的眼光在調色盤和畫紙之間。沒有拉出距離,怎麼畫得出美麗的藍天和白雲?」我水彩畫的學習於後不久就停斷了。
是很多的歲月,才讓老師當時的話完整被詮釋。給出藍顏料上到畫紙,不能一直站定,調色盤和畫紙之間要拉出距離,才能做全觀以整調,也才有餘裕容得轉圜。
不再習畫了,不過生活中仍有裝盛著顏料的調色盤,那是我。比較懂得逢遇物物事事要拉出距離,一些時候是自己退後一步,果然海闊天空;有時則是溫和堅定地將物事推遠幾呎,確實也能不虛所期,淡化了憂惱。調色盤裡的顏料也終能成就一片藍天白雲。
那天走向回國開畫展的老師,到了跟前,我的第一句話明晰了:「我已經不再悶著頭固步行事了喔。」老師默不出語,以微笑欣然回應了我。想必看出了我已能畫出有藍天白雲的晴空。
藍天和白雲在我習畫時未曾到過我的畫紙,多年後它們美麗回返至我的生命,喃喃說著,美好的人生不就是,在調色盤和藍天白雲之間種種美善的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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